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肾上腺素能对人体产生奇特的作用。比赛结束的哨音响起时,它使爸妈们越过边线围栏;让备受尊敬、鞋底晶亮生光的企业家与工厂主管在冰面上滑倒,像过度疲倦、仍穿戴着尿布的小孩一样拥抱着彼此。当凯文将一面绿色大旗披在自己和班杰身上、开始凯旋式地绕场时,他们面前的看台早已空空如也。全镇的人都聚集在冰面上。到处是人,孩提时代的好友、同班同学、父母、手足、亲戚、邻居,他们跳跃着、笑着、狂欢着、哭泣着,滑倒或跌跤。这座小镇会记住这一刻多久?不会太久。只是永远。

当你输掉冰球比赛时,你感觉内心在哭泣。当你赢了冰球比赛的时候,你简直可以一步登天,直上云端。今夜,熊镇宛如天堂。

彼得待在边线围栏的角落。他孤独地坐在冰上,自顾自地笑着。花在办公室里的所有时间、所有的会议、所有的争吵、失眠的夜晚,以及满腹焦虑的早晨,在这一刻都变得值得了,每个部分都值得了。就在全城其他居民一个接一个地逐次离开冰面时,他仍然坐在那里。罗宾·霍特在他旁边坐了下来,他们只是开心地笑着。

肾上腺素能对人体产生奇特的作用,当它离开人体时,尤其会如此。当彼得还是球员时,别人总是告诉他,“控制肾上腺素”有多么重要,但他从来不理解。对他来说,在冰上全神贯注、专心致志,以及完全活在当下的能力,是再自然不过的。当他第一次从看台上观看比赛时,他才了解到肾上腺素与恐慌有多么接近。从生物学上唤醒身体使其投入战斗,勇于表现的本能和大脑对死亡的恐惧是相同的。

在彼得的赛事生涯中,在一场如停在半空中的云霄飞车般的比赛结束时,彼得想起终场哨音:一部分人心想“太好了,终于结束了”,另一部分人则想“再来一场”。每场比赛之后,他的第一个心愿就是再比一场。现在他身为体育总监,必须服用抗偏头疼的药片才能在比赛后保持正常。

一个多小时以后,当最后一批庆功的球迷、家长与赞助商终于全数离开冰球馆,他们拥入停车场,高声唱着:“我们是熊,我们是熊,我们是熊,来自熊镇的熊!”冰球场中,现在只剩下彼得、罗宾与回忆。

“你要不要跟我到办公室坐坐?”彼得问道。

罗宾大笑起来:“拜托,彼得,这可是我们的第一次约会,我才不是这种小女生。”

彼得也笑了,说:“你确定?我们可以喝茶,看看那些旧照片!”

罗宾伸出手道:“代我问候你底下那些小男生,好吗?你就说,这里有一头骄傲的老狐狸,今晚看了他们的比赛。”

彼得按着那只手说:“哪天来我家吃晚餐吧。蜜拉要是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那是一定要的!”罗宾说着谎。这一点,两人都心知肚明。

他们就此告别。

我们得到的,只有浮光掠影。

更衣室已经空无一人。刚刚更衣室里还充斥着暴冲的肾上腺素,歌声,狂舞、在板凳跳上跳下、敲击墙壁的声音;还满是赤裸着上半身、头发上淋着啤酒的年轻男子与老年男性。现在,一切都已过去,只剩一股令人震耳欲聋的沉默。亚马孤身一人走来走去,捡拾着地板上的胶带。彼得在走道上走过,惊讶地停了下来。

“亚马,你留在这里做什么?”

小男孩脸红了,请求道:“关于我负责收拾这件事,请你什么都别说,好吗?我只想承担最坏的结果。”

彼得的喉咙被耻辱感堵塞了。他记得,小男孩八岁或九岁时,他曾看见他在看台上捡空罐换押瓶费,好让法提玛出得起钱替他买第一套冰球装备。他们太过骄傲,不愿意接受救济。因此,彼得和蜜拉被迫在地方报纸上刊登假广告,这样一来,每年才刚好会有合乎亚马尺寸的二手装备出现。蜜拉建立了一个人脉网络,大家轮流扮演卖方,这个网络甚至一路直达赫德镇。

“不会……不会的,亚马,我从来不会告诉其他球员。”他吞吞吐吐地说。

亚马不解地抬起头来,哼了一声道:“球员?我才不管你跟其他球员说什么。不要跟我妈说!要是我做了她的工作,她会气到发疯的!”

当时,彼得多么希望他能对小男孩说些什么。例如,他今天晚上在冰球场上让他感到无比骄傲。但他当时却找不到言语描述这些,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当他尝试时,就觉得自己是个演技奇烂无比的演员。有时,他对戴维能赢得这些小男生的爱戴的能力感到嫉妒,嫉妒到快发疯了。他们信任戴维,追随他,膜拜他。彼得对此的嫉妒,就像儿童游乐场上一名笨拙的家长对远处能让所有子女笑个不停、幽默风趣的爸爸与妈妈而产生的嫉妒。

因此,他没有把自己想对亚马说的话说出来。他只是微笑着点点头,挤出一句:“你想必就是全世界唯一会因为太努力打扫而被妈妈教训的青少年了。”

亚马将一件成年男性尺寸的衬衫递给他,说:“可能是某个赞助商落下了这个。”

它散发出酒精味。彼得缓缓地摇摇头说:“你……亚马……我……”他语无伦次。最后他说道:“我觉得,你应该到停车场去。你从来没有在这样一场比赛以后到外面看看。我觉得你应该……你应该去体验一下……这一点都不过分。你会像个……赢家一样,走出门外。”

直到亚马真正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来到走廊上、穿过大门,他才了解到这是什么意思。大人们看见他,又是欢呼,又是鼓掌;学校里几个比较年长的女孩尖着喊出他的名字;波博拥抱他,班杰伸手弄乱他的头发,每个人都想碰碰他的手。他看见凯文在一段距离外接受地方媒体的专访。之后,他为一大群孩子亲笔签名,这些孩子的妈妈们急切地唠叨着,要求两张合照:一张是她们的孩子和凯文的合照,一张是妈妈和凯文的合照。

亚马在拥抱与鼓励的拍背声之间弹跳着,听见自己跟着众人嘶吼着这首战歌:“我们是来自熊镇的熊!”胸口如燃烧着熊熊烈火。他听见其他人因为他跟着唱而唱得更大声,因为他们想参与他现在所代表的一切。

群众的激动情绪使他亢奋起来,脑内沸腾着。事后,他将会记得自己心里想着:“体验过这一切的人怎么会怀疑自己有着不死之身呢?”

蜜拉清扫着自助餐厅。玛雅与安娜从卫生间里出来。她们已经换装完毕,化好新妆,充满欢笑与期待。

“我……今晚在安娜家过夜。我们要……学习。”玛雅微笑着说。

当然了,女儿在说谎。当妈妈假装自己没看破这个谎言时,她自己也在说谎。当她们对彼此担心的程度相同时,她们就在这道人生的缝隙上求取了平衡点。在童年之后,青少年会享有一段短时间的平等。而后,这种平衡会出现变化,玛雅将会年长到足以担心她的父母,超过他们担心她的程度。很快地,她将不再是蜜拉的小女儿,而会成为她的小老妈子。对子女放手不只需要花费工夫,更需要付出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