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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学习打猎时,小孩们会了解到森林里有两种不同的动物:掠食者与猎物。掠食者的双眼贴近彼此,面向前方,因为它们只需要专心盯住猎物。而猎物的双眼分开,各自位于头部两侧,因为它们生还的唯一机会就取决于是否能看见掠食者从后方接近。

安娜和玛雅小时候常常一连几小时待在镜子前,努力想弄懂自己到底是哪个角色。

“尾巴”坐在办公室里,超市还没开,但他的办公室里已经人满为患。这些男人不想被别人看见他们在冰球馆集会,因此他们来到这里。他们很紧张,仿佛患了妄想症。他们谈到打探消息的新闻记者。他们多次使用“责任”之类的字眼,向“尾巴”说明他们“现在得团结起来,让这件事不至于失控”。他们是赞助商和理事会成员,但当然了,今天他们最主要的角色就只是忧心忡忡的朋友、父亲与镇民。他们可都是为了这座小镇的未来,为了球会。他们只是希望真相能够水落石出。有人心焦地说:“谁都看得出来……凯文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呢?她很明显是自愿的,但之后就变心了。如果当初我们可以循内部渠道解决这件事情……”另外一个人说:“可是,当然了,我们得考虑这两个家庭,我们当然会考虑,这小女生一定吓坏了。他们都只是小孩子。可是,真相必须水落石出才行。而且要在这件事情失控以前。”会议即将结束时,凯文的父亲起身,和“尾巴”一起走进小镇,挨家挨户地敲门。

玛雅很早就醒了。她独自站在车库里,弹着吉他。她将永远无法解释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无法解释自己怎么会从感到被毁灭、缩在母亲怀里、躺在浴室地板上又哭又叫,变成……现在这种感觉。但是,昨天夜里发生了某件事情——砸烂窗户的石头、地板上的碎玻璃、用红笔写的“婊子”。最后,这种事情都会影响一个人。玛雅仍然如此害怕黑暗,就算只是走进一个灯光熄灭的房间,她还是感觉到黑暗正揪着她的衣服不放。然而,她在今天早上领悟了一件事:你得在自己心里找到更深沉的黑暗才能不再害怕外在的黑暗。这座小镇永远不会为她主持公道,所以解决方案只有一个:不是凯文死,就是玛雅死。

拉蒙娜正喝着早点饮料,凯文的爸爸和“尾巴”就进来了。这位恩达尔家的家长一如往常,以君临天下的架势走进酒吧。“尾巴”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好像穿着一双太大的鞋子。

“已经打烊了。”拉蒙娜提醒他们。

“尾巴”露齿一笑。拉蒙娜心想:就像他老爸一样。他和他一样高大、一样肥胖、一样愚蠢。

“我们只是想稍微聊一下。”他说。

“轻松、非正式地聊聊。”恩达尔补充道。

他眯着双眼。

蜜拉的办公室堆满纸箱,简直被文件淹没了。她的同事把一杯咖啡放在她桌上,向她保证:“蜜拉,我们会尽力而为的。事务所里的每个人都会尽全力的。可是,你得有心理准备,大部分这种案件,双方说法针锋相对的时候……你知道最后都是怎么收场的。”

蜜拉双眼充血,衣服皱巴巴的,这是以前从未发生过的。

“我早该成为真正的律师。我早该专攻这个领域的。我早就该……我这一辈子都浪费在商业法还有那种没用的领域,而我其实早该……”

她的同事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你想听实话吗?”

“想。”

“蜜拉,你可以把全世界最顶尖的性犯罪案件专家找来。但是,这不保证会有效果。双方的说法针锋相对,警方在事发一个星期后才接到通报,没有法医学上的证据,没有证人。警方非常可能在接下来这几天就撤销初步调查。”

蜜拉气愤地从椅子上跳将起来,勉强控制自己不将咖啡杯往墙上丢。

“我不会让他们赢的!如果我在法庭上赢不了,我会找到别的办法!”

“你是什么意思?”她的同事焦虑地问。

“我要追杀他爸爸的公司、他们朋友的公司。我要把他们所有的烂摊子都挖出来,每组账号、每次报税,我一定要伤害他们。要是他们在十年前忘记缴一毛钱增值税,我都要搞垮他们!”

她的同事不说话。蜜拉的声音响彻整个办公室:“我要攻击他们喜爱的每个东西、每个人,我要保护我的孩子,你听清楚没有?我要保护我的孩子!”

她的同事站了起来,当她开口时,声音中透露着一丝不满:“战争就是这样开始的。其中一边保护自己,另外一边就得更加保护自己,然后我们用他们的威胁换来自己的恐惧。之后,我们就攻击对方了。”

听到这句话,咖啡杯就砸在了墙上。

“天杀的,她是我的孩子!”

她的同事闭上眼睛。她们之间的距离非常遥远。

“这种时候,你真的得搞清楚复仇和正义之间的差别。”

安娜打开门。她的爸爸已经将小狗们送到兽医院,屋内空空荡荡。玛雅站在门外,双手紧紧抱住胸口。两人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哭、该笑、该尖叫,还是该开玩笑——不知道这几种做法当中,哪种能让她们得到最大的生存机会。

“我好想你那张烦人的脸。”玛雅最后开口。

安娜露出微笑:“我好想念你吓死人的音乐品位。”

玛雅的下唇颤抖着:“我不希望你被卷进这件事情。我努力完全不让你被扯进来。”

安娜将手放在玛雅的肩膀上:“你我情同姐妹。我陷得还不够深吗?”

玛雅瞪着她,直到眼睛刺痛不已。

“我只是努力保护你而已。”

“你这辈子都在努力保护我。要不要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你做得糟透了!显然我的头脑已经完全坏掉了,所以你觉得你的保护能有什么效果?”

两人都笑了起来。

“你真是个小玩偶。”玛雅抽噎着。

“可是你这白痴,没有人比我更爱你。没有人!”

“我知道。”

玛雅双眼闪闪发光,问道:“我们可以到森林里开几枪吗?我……”

她从来没对安娜说谎,但现在,她却在说谎:“……安娜,我只想离开。我只是需要……开枪会让我觉得比较轻松。我觉得这能让我不那么……有攻击性。”

安娜注视她许久。也许,她意识到玛雅突然对枪感兴趣其实和其他事情有关,也许她其实没有注意到。无论如何,她是个真正的朋友,因此她没多问任何问题就取来了两把来复枪。

拉蒙娜把双手放在吧台上,观察着这两名男子。

“我们在商言商。”

“什么?”“尾巴”纳闷着。

而恩达尔沉着地坐在椅子上,宽宏大量地嘻嘻笑道:“她让我们点东西啦。很好,两大杯威士忌,记得拿你最好的威士忌出来。然后,我们好好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