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华尔兹尔(第4/7页)

音乐导师为克尼克厘定的路线,曾有一段时间决定他的生活方式。他获准接受戴山诺利的友谊,让他自己承受他的影响和攻击,而不受老师们的干涉或监督。但他的精神导师特别要他为卡斯达里对这个抨击者提出辩护,并将观点的冲突提升到最高的层面。这话的意思是说,约瑟必须在种种情形之下将卡斯达里与教会组织现行制度的基本原理做一番深切的研习,并反复背诵,铭记在心。不久,这两个朋友敌手之间的辩论,很快就因变得众所周知而吸引了大批的听众。戴山诺利原先那种攻讦和嘲讽的语调逐渐温和了,他的立论也较严谨和负责了,批评也较客观了。在此之前,普林涅奥仍是此种竞赛的赢家;因为他来自“人间”,不仅具有人间的经验和竞争的方法,而且亦有攻击的手段和某种程度的冷酷。他在家乡时曾因与成年之人交谈而得获知世间对于卡斯达里可能所作的种种指责之词。但是,到了现在,克尼克的答辩已经迫使他体会到:尽管他对俗世的认识颇为不错,可说优于任何一个卡斯达里人,但他对卡斯达里及其内在精神,比之熟知卡斯达里、已以卡斯达里为乡土并接受命运安排的人来,不论怎么说,仍是无法企及的。他不得不明白,乃至不得不承认的是:他只是此间的一个过客,而不是当地的一个土著;这些不言自明的原则和真理,系从若干世纪的体验之中得来,外界的俗世没有绝对的独占权。并且,此处的这个学区之中,亦有一种甚至可以名为“自然”的传统,对此,他只有残缺不全的认识,而它的发言人约瑟·克尼克,而今正在为它提出辩护。

为了扮好他的答辩角色,克尼克不得不加倍努力读书、静坐,以及自律,以便用以廓清并深入了解他必须申辩的问题。在修辞方面,戴山诺利比他的对手略胜一筹;他的俗世历练与黠慧对于他的天生欲望和野心颇有帮助。纵使他在某一点上被击败了,他也会因为想到听众而找出一个保持体面或不伤大雅的退路。另一方面,他的对手克尼克每逢被他逼入一角时,则往往委婉地表示:“普林涅奥,关于这个问题,我得思索一下。且等几天再行奉告。”

他俩之间的关系就这样保持了一种庄重的形态。实际说来,对于这两个参加辩论的人及其听众而言,此种论辩已经成了华尔兹尔学校生活中一个不可或缺的要素了。但对克尼克而言,此种压力和矛盾几乎一直未能稍减。由于身负重任和信赖,使他未辱使命,而这也证明了他的潜力和天性的健全:他完成了此种任务而未造成任何明显的伤害。然而,在内心里,他却颇为苦闷。假如他对普林涅奥怀有友情的话,那不仅是对一个聪明而又可爱、心胸宽大而又能言善辩的同学,同时也是对他这位朋友兼对手所代表的那个外在世界,因为他已由普林涅奥其人,他的言谈和举止中结识了那个世界——虽然印象仍然模糊不清:在那个所谓的“真实”世界之中,有的是慈爱的母亲和可爱的孩童,饥寒的百姓和贫苦的人家,新闻报纸和选举竞赛;每逢休假,普林涅奥都要返回那个原始而又阴险的世界之中,去看望他的父母、兄弟,以及姊妹,向他的好友表示殷勤,出席职工会议,或在高雅的俱乐部里作客;而在这些时候,约瑟则留在卡斯达里,不是漫步,就是游泳,不是拜读黑格尔的哲学著作,就是练习傅罗拜格那些微妙而又别致的遁走曲。

约瑟不但确知他自己属于卡斯达里,而且知道他好好地在过着一种卡斯达里式的生活——一种既无家室之累,但也没有种种神奇娱乐的生活,一种没有报纸,但也没有贫穷和饥寒之苦的生活——虽然,普林涅奥曾经因此而连连指责英才学子所过的是懒虫生活,但直到现在为止,他自己既没有受过饥寒之苦,也没有自食其力啊!非也,普林涅奥的世界既非好些,亦不健全。但它存在那里,不仅存在,并且,正如约瑟从历史上读到的一样,它不仅一直存在着,而且跟今日的情况并无二致。许多国家从未有过别的模样,从未有过英才学校和教学区域,从未有过教会组织、学科导师,乃至玻璃珠游戏。地球上的人类大都过着一种较为纯朴,较为原始,较为危险,较为混乱,没有庇护的生活,与卡斯达里的生活全不一样。而这种原始的世界为每一个人的心中所固有;每一个人都可在他的内心深处感觉到它,都对它有些好奇,都对它有些怀念,都与它有些共鸣。真正的功课是对它公正不阿,是在自己的心中为它保留一席之地,但仍不是复归其中。因为,与它平行且凌驾其上的,是第二个世界,是卡斯达里世界,是心灵世界——较有秩序,较为安全,但仍须不断监督和研究的人为世界。要为教会组织服务,而不亏待另一个世界,且不以某种隐约的欲念或怀念目之,加以轻视,更是不可——非有此种允当的正道不可。因为,卡斯达里这个小世界,难道没有为那个大世界出力么?难道没有为它提供教师、书籍、方法么?难道没有扮演守护人的角色、以保持它的智能和德行的纯净么?卡斯达里一向是献身心灵和真理之人的训练场地和庇护之所。那么,这两个世界为什么不能兄友弟恭,并行不悖,并且打成一片呢?一个人为什么不能在他心里使此二者结为一体呢?

难得来访一次的音乐导师,终于在约瑟因为被他的任务弄得筋疲力尽而面临一种难保平衡的时期来了一次。这位导师从这个孩子的一些暗示中诊断了他的状态;他从约瑟那种绷紧的面容,勉强的神色,略显紧张的动作中看出了他的近况。他向他问了几个探测性的问题,所得的结果只是愁眉苦脸和沉默寡言,因而也就没再多问。在十分焦急的情况之下,他把这孩子带到一间练琴室中,借口要将音乐学上一个小小的发现告诉他。他叫他将翼琴取出,把音调好,然后用了很长一段时间为他讲述奏鸣曲式的起源,直到这位青年稍稍忘了他的焦虑而显得稍稍屈从,而开始用心谛听,乃至放松心情,而对导师的言词和演奏生起感激之情。这位音乐导师非常耐心地用了必要的时间,才将约瑟导入一种可以接纳忠言的状态。而当他达到这个目标之时,并使讲述告一段落,且以演奏盖布瑞里的一支奏鸣曲作结之后,终于立起身来,开始在这间小小的练琴室中来回踱步,并说了如下的一则故事——

“距今许多年前,我曾一度对这支奏鸣曲着迷。那是我奉令担任教席以及其后升任音乐导师之职以前的事,正是我从事自由研究的期间,当时我雄心勃勃,要从一个新的观点写一部有关奏鸣曲的发展史;但自此以后,有好一阵子,我不再有任何程度的进步。于是我开始逐渐怀疑,这些音乐与历史的研究有无任何价值?它们是否真比懒散之人所做的那种无益游戏更好一些?它们是否只是冒充真实生活的一种贫弱的美学代替品?简而言之,我必须突破一个危机,因为,在这危机之中,所有一切的研究工作,所有一切的求知努力,被我们指为心灵生活的一切,悉皆因为显得可疑而失去了价值,乃至使得我们情不自禁地羡慕起每一个扶犁耕作的农夫,进入夜幕的每一对情侣,在树丛鸣啭的每一只小鸟,在夏日枝头高唱的每一只知了,为什么?因为他们似乎都比我们活得更自然,更实在,乃至更快乐。当然,我们对他们的苦恼毫无所知,对于他们所遭遇的那些艰难、困苦,以及危险因素完全不晓。简而言之,我差不多完全失去了我的平衡。那绝不是一种轻松自在的状态;实在说来,那真是一种非常难受的苦境。我想出了许多荒唐的逃避计划去争取我的自由。譬如,我想像我是一个进入俗世的巡回乐师,在新婚的喜宴之中为人家演奏舞曲。倘有一位募兵军官不远千里而来,就像人们传说的一样,请我穿上军服,跟着任何军队开赴任何战场,我都会毫不踌躇。而事情愈来愈糟,这是心情如此抑郁的人们常常遭遇的情况。我对我自己完全失去了掌握,以致不再能够独力对付自己的烦恼而不得不求人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