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威尔逊(第2/6页)

我们的教室是那幢房子里最大的一间,我当时忍不住认为那是天下最大的一间。房间很长,狭窄,低得令人压抑,有哥特式的尖窗和橡木天花板。教室远端令人生畏的一角有个八九英尺见方的凹室,那是我们校长、牧师布兰斯比博士“定时祈祷”时的圣所。那凹室构造坚固,房门结实,当那位“老师兼牧师”不在的时候,我们大家宁愿死于酷刑也不肯去开那门。教室的另外两个角落还有两个类似的隔间,虽说远不及那个凹室令人生畏,但仍然令人肃然起敬。一个是“古典语文”老师的讲坛,另一个是“英语和数学”教师的讲坛。教室里横三竖四歪七扭八地摆着许多陈旧的黑色长凳和课桌,桌上一塌糊涂地堆着被手指翻脏的课本,桌子表面凡是刀子下得去的地方都被刻上了缩写字母、全名全姓和各种稀奇古怪的花样图案,以至于那些桌子早已经面目全非。教室的一头放着一只盛满水的大桶,另一头搁着一只大得惊人的钟。

就在那所古老学校厚实的围墙之内,我度过了我生命的第3个5年,既没有感到过沉闷,也不觉得讨厌。童年时代丰富的头脑不需要身外之事来填充或娱乐,学校生活明显的单调沉闷之中却充满了我青年时代从奢侈之中、成年时代从罪恶之中都不曾再感到过的那种强烈的激动。但我必须认为,在我最初的智力发育中有许多异乎寻常甚至过分极端之处。对一般人来说,幼年时代的经历到成年后很难还有什么鲜明的印象。一切都成了灰蒙蒙的影子,成了一种依稀缥缈的记忆,一种朦胧的喜悦和虚幻的痛苦之模糊不清的重新糅合。但我却不是这样。想必我在童年时就是以成年人的精神在感受那些今天仍留在我脑子里的记忆,那些像迦太基徽章上镌刻的题铭一样鲜明、深刻、经久不灭的记忆。

但事实上,依照世人的眼光来看,那儿值得记忆的事情是多么的少啊!清晨的梦中惊醒、夜晚的就寝传唤、每天的默读背诵、定期的礼拜和散步;此外就是那个运动场和运动场上的喧闹、嬉戏和阴谋诡计。可这一切在当时,由于一种现在早已被遗忘的精神幻术,曾勾起过多少斑驳的情感,曾引起过多少有趣的故事,曾唤起过多少令人精神振奋的激动!“啊,那个铁器时代是多么欢乐的时代!”[31]说实话,我与生俱来的热情和专横很快就使我在校园里成了个著名人物,而且慢慢地但却越来越巩固地,我在所有那些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同学中间占据了支配地位,除了一个例外,其他所有人都听我摆布。那个例外虽然并不与我沾亲带故,但却和我同名同姓。这一巧合其实也不足为奇,因为我虽然出身高贵,但我的姓名却非常普通,依照约定俗成的时效权利,这姓名自古以来就被平民百姓广泛采用。因此在这篇叙述中我把自己叫作威廉·威尔逊,一个与我的真名实姓相差无几的虚构的名字。在按校园术语称之为的“我们这伙人”当中,唯有我那位同名者敢在课堂上的学习中与我竞争,敢在运动场的戏闹中与我较量,敢拒绝盲目相信我的主张,不肯绝对服从我的意志。实际上,他敢在任何方面对我的独断专行都横加干涉。如果人世间真有至高无上的专制,那就是孩子群中的大智者对其智力略逊一筹的伙伴们的专制。

威尔逊之不逊成了我窘迫不安的原因。最令我难堪的是,尽管在公开场合我坚持对他和他的自负进行虚张声势的威胁,但私下里我却意识到自己怕他,并且不得不承认,他那么轻而易举就和我并驾齐驱恰好证明了他之优秀;因为为了不被他压倒,我已经进行过不懈的努力。不过他的优秀(甚至他的与我并驾齐驱)其实也只被我一个人所承认;由于某种无法解释的视而不见,我们那些同学似乎没有半点察觉。实际上,他与我的竞争,他同我的较量,尤其是他对我意志的横加干涉,从来都不曾公开,而是在私下里进行。他好像既没有需要我去征服的野心,也没有能促使我去超过的激情。说不定他和我作对的唯一动机就是使我受挫,令我吃惊,让我丢脸;尽管有时我禁不住怀着一种又惊又恼的窘迫心情发现,他对我的伤害、羞辱或反驳之中竟包含着一种极不相称且讨厌之至的深情厚意。我只能认为这种异常的表现是由于他极度的自负,由于他俗不可耐地以庇护人和保护者自居。

也许正是威尔逊行为中的后一个特征,加之我们同名同姓而且碰巧同一天入校,这才使得学校高年级同学中流传开了我俩是兄弟的说法。那些高年级学生对低年级同学的事往往不进行非常认真的查问。我前面已说过或早就说过,那个威尔逊与我们家丝毫也不相干。但假若我俩真是兄弟,那肯定应该是孪生兄弟;因为后来我离开布兰斯比博士的那所学校之后,曾偶然听说我那位同名者生于1813年1月19日。这真算得上是个惊人的巧合,因为那天恰好是我的生日。

看起来也许有点奇怪,虽然威尔逊的作对以及他那令人难以容忍的抵触情绪不断给我带来忧虑,但我对他却一点儿也恨不起来。诚然我俩几乎每天都争吵,诚然他当众让与我胜利的棕榈而事后又千方百计让我感到胜利本该归他;但我所具有的一种自尊心和他所具有的一种名副其实的尊严使我俩之间总保持着那种所谓的“泛泛之交”,而我俩性格和情趣上的许多相同之处则在我心中唤起了一种感情,也许仅仅是我俩各自所处的位置阻止了这种感情化为友谊。实际上很难解释,甚至很难形容我对他的真实感情。那是一种错综复杂的混合感情,一种说不上仇恨的意气用事的怨恨,三分尊重、五分敬仰、七分畏惧,其中又糅合进许许多多令人不安的好奇。另外对道德学家我得加上一句,大可不必说威尔逊和我是最难分开的朋友。

毫无疑问,正是因为这种存在于我俩之间的微妙关系,我对他的攻击(许许多多公开或隐蔽的攻击)成了一种善意的取笑或恶作剧(用逗乐的方式使他苦恼),而没有成为真正的敌对行为。不过我的这一手并非每次都成功,甚至连我最周密的计划也有失败的时候;因为我那个同名者具有与其个性相称的稳重和严谨,而当他自己开始冷嘲热讽之时,那真是滴水不漏,无懈可击,绝不会露出破绽让对手反唇相讥。实际上我只能找到他一个弱点,而对这个可能是因为先天疾病而造成的生理缺陷,不到我那种智穷才竭的地步谁也不忍心去加以利用。我对手的弱点就在于他的咽喉或者说发音器官,这使得他的嗓音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提到悄声细语的高度。对他这个可怜的缺点,我从来就没放过加以利用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