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门 三(第6/8页)

“上来罢,别大惊小怪!”

的确,她花样太多了,什么都不足为奇。我这次遇到她,说不上心中是悲是喜。大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英国当差,头上扑着粉[62],把我带进一间富丽堂皇的客厅。卡门立刻用巴斯克语吩咐我:

“你得装做一句西班牙文都不懂,跟我也是不认识的。”

然后她转身对英国人:

“我不是早告诉你吗,我一眼就认出他是巴斯克人,你可以听听他们说的话多古怪。他模样长得多蠢,是不是?好像一只猫在食柜里偷东西,被人撞见了似的。”

“哼,你呢,”我用我的土话回答,“你神气完全是个小淫妇儿。我恨不得当着你这个姘夫教你脸上挂个彩才好呢。”

“我的姘夫!你真聪明,居然猜到了!你还跟这傻瓜吃醋吗?自从刚第雷育街那一晚以后,你变得更蠢了。你这笨东西,难道没看出我正在做埃及买卖,而且做得挺好吗?这屋子是我的,龙虾的基尼不久也是我的。我要他东,他不敢说西。我要把他带到一个永远回不来的地方去。”

“倘若你还用这种手段搅埃及买卖,我有办法教你不敢再来。”

“哎唷!你是我的罗姆吗,敢来命令我?独眼龙觉得我这样办很好,跟你有什么相干?你做了我独一无二的小心肝,还不满足吗?”

英国人问:“他说些什么呀?”

卡门回答:“他说口渴得慌,很想喝一杯。”

她说罢,倒在双人沙发上对着这种翻译哈哈大笑。

告诉你,先生,这婆娘一笑之下,谁都会昏了头的。大家都跟着她笑了。那个高大颟顸的英国人也笑了,教人拿酒给我。

我正喝着酒,卡门说:

“他手上那个戒指,看见没有?你要的话,我将来给你。”

我回答:“戒指!去你的罢!嘿,要我牺牲一只手指也愿意,倘若能把你的爵爷抓到山里去,一人一根玛基拉比一比。”

“玛基拉,什么叫作玛基拉?”英国人问。

“玛基拉就是橘子,”卡门老是笑个不停,“把橘子叫作玛基拉,不是好笑吗?他说想请你吃玛基拉。”

“是吗?”英国人说,“那么明天再拿些玛基拉来。”

说话之间,仆人来请吃晚饭了。英国人站起来,给我一块钱,拿胳膊让卡门搀着,好像她自个儿不会走路似的。卡门还在那里笑着,和我说:

“朋友,我不能请你吃饭。可是明儿一听见阅兵的鼓声,你就带着橘子上这儿来。你可以找到一间卧房,比刚第雷育街的体面一些。那时你才知道我还是不是你的卡门西太。并且咱们也得谈谈埃及的买卖。”

我一言不答,已经走到街上了,英国人还对我嚷着:“明天再拿玛基拉来!”我又听见卡门哈哈大笑。

我出了门,决不定怎么办,晚上没睡着,第二天早上我对这奸细婆娘恨死了,决意不再找她,径自离开直布罗陀。可是鼓声一响,我就泄了气,背了橘子篓直奔卡门的屋子。她的百叶窗半开着,我看见她那只大黑眼睛在后面张望。头上扑粉的当差立刻带我进去。卡门打发他上街办事去了。等到只剩下我们两人,她就像鳄鱼般张着嘴大笑一阵,跳上我的脖子。我从来没看见她这样的美,妆扮得像圣母似的,异香扑鼻……家具上都披着绫罗绸缎,挂着绣花幔子……啊!而我却是个土匪打扮。

卡门说:“我的心肝,我真想把这屋子打个稀烂,放火烧了,逃到山里去。”

然后是百般温存!又是狂笑!又是跳舞!她撕破衣衫的褶裥,栽筋斗,扯鬼脸,那种淘气的玩艺连猴子也及不上。过了一会儿,她又正经起来,说道:

“你听着,我告诉你埃及的买卖。我要他陪我上龙达,那儿,我有个修道的姊姊……(说到这儿又是一阵狂笑)我们要经过一个地方,以后再通知你是哪儿。到时你们上来把他抢个精光!最好是送他归天,可是——她狞笑着补上一句,某些时候她就有这种笑容,教谁见了都不想跟着她一起笑的,你知道该怎么办吗?让独眼龙先出马,你们后退一些。龙虾很勇敢,本领高强,手枪又是挺好的……你明白没有?……”

她停下来纵声大笑,使我听了毛骨悚然。

“不行,”我回答说,“我虽然讨厌迦奇阿,但我们是伙计。也许有一天我会替你把他打发掉,可是要用我家乡的办法。我当埃及人是偶然的。对有些事,我像俗语说的始终是个拿伐的好汉。”

她说:“你是个蠢货,是个傻瓜,真正的外江佬。你像那矮子一样,把口水唾远了些,就自以为长人[63]。你不爱我,你去罢。”

她跟我说:你去罢。我可是不能去。我答应动身,回到伙伴那儿等英国人。她那方面也答应装病,直病到离开直布罗陀到龙达去的时候。我在直布罗陀又待了两天。她竟大着胆子,化了妆到小客店来看我。我走了,心里也拿定了主意。我回到大家约会的地方,已经知道英国人和卡门什么时候打哪儿过。唐加儿和迦奇阿等着我。我们在一个林子里过夜,拿松实生了一堆火,烧得很旺。我向迦奇阿提议赌钱。他答应了。玩到第二局,我说他作弊。他只是嘻嘻哈哈的笑。我把牌扔在他脸上。他想拿他的短铳,被我一脚踏住了,说道:“人家说你的刀法跟玛拉迦最狠的牛大王一样厉害,要不要跟我比一比?”唐加儿上来劝解。我把迦奇阿捶了几拳。他一气之下,居然胆子壮了,拔出刀来。我也拔出刀来。我们俩都叫唐加儿站开,让我们公平交易,见个高低。唐加儿眼见没法阻拦,便闪开了。迦奇阿弓着身子,像猫儿预备扑上耗子一般。他左手拿着帽子挡锋[64],把刀子扬在前面。这是他们安达鲁齐的架式。我可使出拿伐的步法,笔直的站在他对面,左臂高举,左腿向前,刀子靠着右面的大腿。我觉得自己比巨人还勇猛。他像箭一般的直扑过来。我把左腿一转,他扑了个空,我的刀却已经戳进他的咽喉,而且戳得那么深,我的手竟到了他的下巴底下。我把刀一旋,不料用力太猛,刀子断了。他马上完了。一道像胳膊价粗的血往外直冒,把断掉的刀尖给冲了出来。迦奇阿像一根柱子似的,直僵僵的扑倒在地下。

“你这是干什么呀?”唐加儿问我。

“老实告诉你,我跟他势不两立。我爱卡门,不愿意她有第二个男人。再说,迦奇阿不是个东西,他对付可怜的雷蒙达杜的手段,我至今记着。现在只剩咱们两个了,但咱们都是男子汉大丈夫。你说,愿不愿意跟我结个生死之交?”

唐加儿向我伸出手来。他已经是个五十岁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