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4页)

我停在一个巨大的、展示着电子产品的橱窗前,看着他的背影在远处渐渐消失。我仔细地看着他走路的样子,眼里的湿气给所有的一切覆上了一层朦胧的纱,给视线里所有的色彩都加上了发着光的尾巴。在这个距离,我能看到公园里的树梢和高坐在马上的乔治·华盛顿的影子。那影子朝我晃动,像是在说:停下,莉雅特,已经走得够远了。

电子产品店和它相邻的服装店之间的墙上有一面镜子。我抽抽鼻子,擦干眼睛,看着自己在镜子中因为一路的严寒而通红的脸。这是一面脏兮兮、斑驳了的镜子,尽管我眼里已经没了眼泪,我还是凑上前去使劲地看看,但一切仍是那么模糊:我的影像,街道的影像。而哈米此时出现在了我身后。

“怎么了?”

“听着,”我绷着脸转向他,“我要回家了。”

“不!为什么?我们马上就到了!”他的目光依旧向着东方,离我很远。

“我累得够呛。”

“但是,我们马上就要到那儿了……”

“哈米,停下。已经很晚了。”

他皱起前额,用那种非常美式的、带着支持感的、遗憾的表情看着我:“我知道,是吧?”他微微笑了一下,同时咬着下唇,“我让你累坏了。嗨,Bazi,你看上去确实累了。”

还没过三小时,他就已经给我取了昵称。在路上的某一处,他开始叫我“甜豌豆”,然后在阿拉伯语里找到了合适的翻译,然后就一遍遍愉快地重复:“Bazila hilwa,”他带着节奏感,充满渴望地——“甜蜜的bazila。”然后,又尝试“hilwa豌豆”。直到最后缩减为“Bazi”。

还不到三小时呢,我便已经接受了这个名字:“是的。我真的很累。”我用拳头揉搓双眼,伸手去拿我的包。不知何时起,他已经把我的包接了过去,现在那包正在他手臂上晃荡。

“不,等等。”他把包抱紧,放到腰部,“别走。”

我从那面脏兮兮的镜子里看到了行人和车辆的影像,然后突然间什么事发生了,有一道闪光飞快消逝,哈米甚至没有看到。在那一瞬间,我们俩的影像在镜中增加了一倍、几倍。然后,无穷无尽地衍生,画出了无尽的长链,我们身后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哈米和莉雅特。

“你看到了吗?”我吃惊地转回头来,“你看到那个了吗?”

我在人行道的边上发现了那个幻象的来源:两个搬家工人从搬家车上卸下了一面很大的镜子,正小心翼翼地抬着它前进,镜子里映出的街景也在随着他们一起移动。有一个人从服装店里走出来看着他们搬运,提醒路人不要撞上镜子。哈米和我一直盯着那面镜子,但视觉上的幻象终于渐渐消失,就像是纠缠了我们一晚上、跟着我们穿过大街小巷的有关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让人难以承受的思想重担一样。

“嗯,来吧。”他拍拍自己的肩膀,喜气洋洋地转向人行道,“我要给你一个猪猪背。”

我在镜中的影像正冲着他大笑。他也大笑起来,装作在尖叫:“救命!救命!我被绑架了,救我!”他模仿着我的口音,“Aravim——阿拉伯人!阿拉伯人绑架了我!”

我都已经忘记那个无聊的故事是怎么被提起的了,但那不过是一小时前的事。我给他讲起罗妮戈特利布,讲起她是怎样发明一个自卫武器以防阿拉伯人在我们上学的路上企图绑架我们。每天天色尚早的时候,我们就用缝纫针把自己武装起来,然后飞速地经过我们邻居的外围墙跑去学校。那是1982年的夏天,小路上十分泥泞。路两旁是未完工的房子的灰色骨架,剩下的建筑也都建得七七八八。我们快速地走过它们,心里上下乱跳。特别是在冬日的早晨,7点时也依然灰蒙蒙的。我们很害怕那些从秃着的窗架、房顶和后院里面望向我们的建筑工人——那些在那里过夜和起床准备上工的阿拉伯工人。我们担心他们会像抓走奥龙亚登和那瓦埃利梅莱赫那样把我们绑走——他们俩被掳走是那段日子噩梦般的头条新闻。这样不好,我记得有一天,当我骄傲地把偷偷藏在袖子里的厨房餐刀展示给罗妮戈特利布看时,她说:“阿拉伯人会把刀抢走。你像这样把大头针藏在两指之间,在他袭击你的时候,迅速地扎他的眼睛或是心脏,然后再拼命跑开。”

“我们坚持了快两年,我发誓,”我告诉哈米,然后因为他吃惊的大笑也忍不住笑出了声,脚步也更有力了些,“直到他们完成那个工程。”

作为回礼,他也讲了一个高中时期的故事,他那时带着侄子和邻居家两个年轻的男孩一起去拉马拉附近的瓦迪爬山。突然间,三个谨慎的犹太儿童从附近的定居点向他们走来。当看到这几个巴勒斯坦男孩时,孩子们定住了。

“他们一开始只是看着我们,我们也看着他们。大家都一动不动,也没人说话。但马上又有一个人突然出现了——一个红头发的小孩,我不知道他是从哪儿过来的。然后,那个小孩开始尖叫……”哈米在这时哈哈大笑,“他歇斯底里地尖叫着,已经完全疯了。Aravim!Aravim!”哈米兴致勃勃地用高音喊道,把他低沉、带有喉音的声音拉平来模仿以色列口音,“接着,剩下的那些孩子也开始尖叫:Aravim!再后来,他们就都跑走了!Aravim!像是他们看见了……我不知道……”哈米的眼睛闪过水光,“像是他们看见了一匹狼。”

有一个奇怪的、不请自来的想法闪过我的脑海:那两个斑驳的笑影将一直被铭刻在镜子里。即使我们离开了,它们也会在脏兮兮的玻璃里一直靠近,沉默着,模模糊糊的,就算是在哈米和我走向不同的路之后。这幅我们俩在一起的、美丽又生动的图景会一直活在镜子里,又残旧又不清晰,像幽灵的影子一样。

“来吧,来跟我一起。”他的眼睛里依然满是光芒,“拜托了。”

自打广场的东边起,沿路都是严重的交通堵塞,所有的交通指示灯都闪着黄色。两条向南的小巷中的一条因为施工而关闭,我们周围全部的车辆都缓慢地行进,涌向繁忙的十字路口。而这路口也被红色的胶带从一端缠到另一端,胶带上是接连不断的提醒语:“小心,小心,小心。”

我们绕着广场外围走了整整一圈才到地铁站。有几个小贩散布在台阶的拐弯处,哈米跟他们一一聊天:卖墨镜和丝巾的女人,卖海报和T恤的男人,一个梳着长长的细发辫的男人正在收拾一个旅游纪念品摊。但他们都耸了耸肩、摇了摇头。他们都不认识威尔彻·杰克逊,也不知道哈米在说什么。哈米向一个在拉大提琴的年长的女士倾下身,为打扰她而道歉,但她依然愤怒地后退,还用俄语嘟囔了什么。一个躺在长椅上的醉汉在哈米蹲在他身边时双目无神地瞪着上空。只有一个站在广场边缘发传单的家伙窃笑着说:“当然,每个人都认识杰克逊。威尔彻·杰克逊,是的。”他一小时前见过杰克逊在这周围游荡。他说我们该试着去地铁站外面找找,杰克逊有时会在那儿出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