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周四的时候,我在电话里告诉爱丽丝,我们和乔伊还有托姆一起去参加了一个位于切尔西的“崭新而耀眼的展览”的开幕式,之后去了他们熟悉的一个小酒馆吃晚餐。“真正的法国人都在那儿吃晚餐,那儿简直棒极了,”在那夜的尾声,他们把我们送回了布鲁克林,还上楼欣赏了哈米的画,“你不会相信他们有多么喜欢它。”

我能听到她在电话那头正把碗碟从洗碗机中取出,打开又合上橱柜。“他们说画真是太出色了,”我夸口道,“又美丽又杰出。”我的热情更加高涨,“他们都为他折服。”我听见随着她移动的无绳电话发出的嗡嗡声,还有时断时续的流水声。“还有——听这个,”我的脸紧贴着电话,“托姆说他有个朋友是兰登书屋集团艺术书籍部的资深编辑,他要把她介绍给哈米。他说她一定会为他的作品疯狂的。”

我手中的铅笔一直在乱画着星星和金字塔,兴奋地在《白蚁和琥珀石:中新世里的内共生》——一篇用黄色和蓝色标注过的复印文件的边缘瞎涂鸦,在电话响起来之前,我一直埋首于这篇文章。

“哈米,”我觉得自己的涂鸦可爱极了,“在听到这话时几乎要昏过去了,他甚至不知道——”

“这事要朝哪里发展,莉雅特?”她突然很没耐心地问道。

“那个出版——”

“嗯?”她的呼吸声打断了我的话,“这事要朝哪个方向发展,亲爱的?”

微笑依然挂在我的嘴边。什么朝哪里发展?在我发问之前,她走回了那个很吵的水龙头旁边。“哈米,哈米,哈米。”她在话筒旁沙沙地弄着什么东西。“哈米做了这个,哈米说了那个。现在已经几乎过去两个月了,”她的声音短暂地被一声尖锐的不锈钢管的撞击声所淹没,“你每次谈话都只会聊哈米、哈米、哈米。”

我手里的铅笔掉了,因为在这儿也是一样的,在我画的星星和三角形中,几个画了花边的、罪大恶极的“哈米斯”不知何时出现了。我缓了一下,让自己回过神来,苦涩地说:“爱丽丝,你出什么问题了?”

“我怎么了,莉雅特?我出了什么问题?”

在最初的震惊和让人感到刺痛的受辱感过后,我内心的一部分也被她吓了一跳——被我是那么的透明吓了一跳。她怎么能永远都一眼就看穿我?我聪明的姐姐,即使是在地球的另一端,打着横跨大西洋的电话,也能精确得如此令人心痛。

“好吧,那么,我再也不会跟你讲任何事了,”我带着抵抗的口气嘟囔,“如果你不想听——”

但她迅速地反击了:“这个叫哈米的家伙,我是说……像是他已经完全地占有了你。我无法再和你讨论其他的任何事,自从你遇到——”

“哦,拜托,这又不像——”

“说实话,这像是他给你下了降头。”

“什么?”

“自从你遇到他之后,你就像是……”她停顿了一会儿,犹豫地哼了很长的一声,“我不知道,像是陷入了某种蛊惑……”

“那叫作,”我酸涩地嘘她,用那种我有时会对她用的、烦人的语调,和少年才会有的那种争辩的口气,“堕入了爱河。听说过吗?”

你,我的大姐,在度过五年的婚姻生活和养育了两个孩子之后,也许已经忘了爱情是什么,我在心里想道……但是,我苦着脸吞下了剩下的话,继续用铅笔在手边敲击。你,带着你的家务:洗衣服、看孩子……会不会有可能是你嫉妒了呢?我烦躁地摇晃着铅笔,不耐烦地,就像是她能看见我一样。这也许就是你不愿意听我讲的原因——

“堕入爱河是好的、健康的,”她像女学究,或者自以为是的傻瓜那样回复道,“我希望你能得到最好的。继续吧,就在爱里愿意待多久就待多久……”

“哦,多谢,真的。”

“但是,这全部的……”在长哼了一声之后,她又停住了,被碗碟分散了注意力,“全部的这些……”

“全部的什么?”我失去了耐心。

“你知道,全部的关于飞翔的这些事,‘我们从现在起的每一秒都有可能飞到天上去。’全部的这些……”

该死,该死。我把电话从耳边远远地拿开,握着它的手也愤怒地攥紧了。该死。那封愚蠢的邮件。我最终还是把邮件发给她,真是太傻了。那些文字现在在她嘴里听起来多么陌生、可笑,多么引人怀疑和不可靠。我周六晚上回家时重新读了那些文字,我担心的正是这个。我就是担心她也许会觉得它很可悲。像是要冲淡我自己澎湃的情感或者是缓和里面多愁善感的情绪,我在结尾加上了:“上帝,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把这封信发给你。”接着,我加上了一个谄媚的笑脸。然后,即使我知道已经很晚了,我自己也累坏了,也许应该等到早上再说,却还是点击了“发送”。那个黄色信封上的翅膀拍动了起来,我看着它倦怠地飞向了她的邮箱,我知道自己将会后悔。

“我该怎么跟你说呢,莉雅特……”她叹息道,听上去很烦心,“这整个故事……我越来越有种感觉,这不仅仅是一个……”她的声音听上去很忙,被跟着她移动的壶和锅的碰撞声所淹没。“你知道……只是一次……一次尝试,就像它刚开始时那样。”她的声音再次消失,又带着玻璃的叮当声再次出现,“我开始有些担心,因为——”

“爱丽丝,你要么跟我说话,要么去做别的事情!”我生气地嚷着,自己也吃了一惊,“真的,你不能这样聊天的!”

有一瞬间,一切都静了下来,只剩无绳电话的“吱吱”声。接着,她猛呼了一口气,几乎是在嘲弄:“你会吃惊的。”她停了停,接着说,“稍等一下,我正往外走。”

在遥远的本亚米纳,她离开厨房,穿过客厅走向后院。那里现在是下午。背景传来电视里儿童卡通片没什么水准的曲子,而在这儿,在这篇文章的边缘,我手里的铅笔又开始乱涂乱画。我神经质地画出越来越多的直线和三角,回忆我上周从布鲁克林给她打电话时她说过的话:“哦,你现在在他那儿?”她的声音意外地冷却了下来。“他就在我身边。”我说,大笑着,“但他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一切都好吗?”她听上去有些犹豫:“算了,等你回家再给我打电话吧。”“不,等等,我去另一间房间。”我迅速从长沙发上站起来。“莉雅特,拜托,我不能这样跟你聊天。”她在我把自己关进珍妮的房间之后依然坚持,“我们就试试明天或者别的什么时候。”“好吧,”我同意,很失望,“如果你想要那样的话。”接下来,不知为何带着歉意的,就像是要让我碰钉子又要安抚我一样,为了补偿她声音里明显的、带着不满的距离感,她补充道:“我不知道,莉雅特,是你在说话,但你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让我觉得有些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