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清晨,一丝切切实实的乐观主义悄悄地溜进逐渐变暖的空气中。闪亮的蓝色布满了天空,羽毛云也像儿童图书里的插画那样洁白。太阳很暖,人行道也闪闪发光。气温一天天地升起来了,人们也像是都苏醒了一样,大街上的脸庞都在传达着同一个信息:春天来了。但是不久之后,几乎是一夜之间,气温骤降,使得城市又陷入了另一片稍微缓和了些的冰冻之中。

5月伴随着潮湿和风暴到来了。号叫着的狂风、闪电和雷鸣,无穷无尽的大雨。一个个灰暗、阴郁、呼号着的夜晚和白天,就像这场已经持续了七个月的冬天,如同我们无止境的西洋双陆棋游戏一样也许永远不会结束。

我们一轮接着一轮地玩着西洋双陆棋。一局刚结束就又开新局,随意地把白色和黑色的棋子堆在我们中间,安置在棋盘上,上一局的赢家先开棋。我们打了个平手:有时我运气好会赢棋,有时是他。我们用各种方法在木板上移动我们的棋子。我们会长时间、动作夸张地晃动骰子,这已经成了一种嗜好,像是骰子在晃动着我们的手。就算兴趣减退、懒得交谈,我们也继续玩着。雨声是连绵不绝的背景音乐,雨点“嗒嗒”的声音从街上传来。屋内,骰子在棋盘上发出声响;屋外,毛毛雨击打着窗户。

闪电的光映亮了天空:炫目的光亮带着翻腾的尾巴,形成了恼人的白光。山雷让世间的一切都晃了晃。

“继续。”停了一会儿之后,我更加急躁地说,“哈米,该你了。”

他把目光从窗户移到我身上,好奇地眨眨眼。我能从他安静的惊讶表情中看出来,他刚刚走神了。他反应过来,发现这盘棋快要结束了:“哦,抱歉。”他的眼睛在棋盘上乱扫,“在哪儿……”

“怎么啦?”我在手中旋转着骰子,“你今天怎么了?”

他的目光躲避着我的凝视,把一粒棋子归入一排中。雷声在屋外滚过,大雨发出沉着而单调的鼓乐声,再次填满了屋内的沉默。

“拜托,怎么了?”

“没什么。”他逃避着,伸手去拿骰子。

但是,我有些生气:“你什么意思?没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在思考。”

像是在证明自己的话一样,他的目光又回到了窗户。天空中什么都没有,像堵墙一样显露纯黑的颜色。“我在考虑离开一段时间。”他说。

他的回答令我惊讶,我问他:“什么——哪里?”

“我不知道,我也许……”他的声音沉了下去,“也许我会回家。”

“家?”每次我们聊到这个单词——“家”,我身体中的某一部分就会颤抖,“你想回去?”

“不是回去。我说过了,我只是想暂时回去一趟。”像是这个旅行的主意跟天空有什么联系一样,他再次看向窗外,“也许就是回去过个夏天。”

他买了一张两个月的往返机票,票是6月底的,距现在有六周的时间。他的飞机从纽瓦克起飞,先到达苏黎世,他会在那里待五个小时,然后他将飞往约旦的首都安曼,在午夜的时候降落。他将和姐姐拉姆斯一起待几天,然后穿过侯赛因桥去往西岸。这是他三年来第一次短暂地离开纽约回家,回到拉马拉,和家人、朋友一起度过夏天。他要回家了。

他把电话挂上,然后又再次拿起来。他给房东太太打电话,正好赶上对方心情好,房东太太也在准备着自己的旅行:珍妮这月底要在巴黎结婚了,她明天就飞去那里帮着准备。哈米恭喜了她,祝福她一路平安和有很多健康、美丽的外孙,请她向珍妮转达祝福和亲吻。然后,房东太太同意了他的转租请求。

哈米在克雷格列表网站上刊登了一则带着照片的广告。不到一个小时,电话就开始响了起来。他花了一整天打扫房间:刷洗、除尘、擦亮瓦片、替换灯泡,还新换了床单。他把靠在门廊墙壁上和工作室扶手椅后面的巨幅画布卷起,用透明的蓝色保鲜膜包好,又盖上一层床单,放置在珍妮的床底下。走到门口时,他改了主意,又把它们拿了出来,把床单展开,取出他父亲的肖像画。他用塑料袋把画像包了几层,还为了之后的旅途在上面新加固了硬纸板,想象着当他把画像在家中展开的时候,他妈妈脸上高兴的表情。他能看见这幅肖像画即将挂在客厅的一堵墙上,还有他妈妈眼中柔和的惊喜。

在他的房间里,哈米光脚爬上床,小心谨慎地取下衣夹,拿下那33幅完成的画作。油料已经干了,颜色绚烂,那个梦中男孩的影像现在躺在了床上。哈米的心因为兴奋而被填满。他在每一张画上都铺了一层薄薄的纸巾,小心地把它们卷起,放进他特地买来的管形箱子中。

从空荡荡的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线现在光秃秃的,就像他两年前刚搬进来时把它们吊起来的时候那样。他拿起两幅新画的画,画还没干,还有五幅最近画的铅笔素描,他还没来得及为它们上色。他打算把它们带回拉马拉再完成。他看着它们,点了支烟,想象自己在九月的时候回来,把全部的40幅画都重新悬挂起来。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这一完成了的系列展现在他的面前。

门铃响了,跟他通过电话的人们陆续来看房。下午的时候,一个带着德国或是斯堪的纳维亚口音的女士打来电话。她和丈夫住在只隔三个街区之外的上湾桥。20分钟之后,一个挺着硕大孕肚的年轻女士出现在门口,她有着短短的头发和明亮的眼睛。进来不久,她就很抱歉地说想借用一下卫生间。她从卫生间出来后,看了一眼厨房,走过房间,解释说她在为自己将要从荷兰过来的父母寻找一个住处,她父母要在孩子出生前赶过来。她付了7月的房租当作定金,带补贴。她在哈米把钥匙给她的时候答应在六周之后再付同样的数额当作8月的房租。

他们在门口握手。她的左手放在自己巨大的肚子上。哈米问是女孩还是男孩,她忽然间十分高兴地邀请他感受一下胎动:“你感到了吗?”他因为宝宝的动作而感到震惊,因为这个小小的、鱼尾形状的鼓起而兴奋,像是感到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信号。她再次大笑,有些害羞地说他们决定不去弄清楚宝宝的性别。她爱抚着自己的大肚子,凝视着它。“我们9月就会知道了,”她在门廊上保证,“等你回来的时候,我就可以告诉你了。”

哈米的旅行计划,这突然的决定,他的兴奋和一系列的准备,似乎主导了一切。它们让我忘记了自己的行程,我在几个月之前就做好了的计划,因为我们的分离和即将到来的分别而蒙上了阴影。被留下的那个总会伤心一些,比那个消失在地平线的要孤独些。但是,他也会走的,五周之后,一想到我们在离彼此很近的地方(尽管我们无法见面,因为不可能见到面),我的心好像放松了一些,即将要告别的感觉也没那么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