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2/3页)

即使是我从马萨里克广场出发穿过操场,即使是我继续走在国王乔治街,那个幻象的余味依然紧紧地跟随着我。我依然能看见你走在我身旁,在人群中,跟着我走进邮局,之后是药店。当我在去往迪岑哥夫中心的路上停下,等保安检查我的手包时,你走上前来,悄悄地。我们一起仔细地看过商店的橱窗,你跟我一起走向本锡安大道的街角,一起往艾伦比街走去。在我们向着嘉宝提斯可屋而去的路上,我们靠得更近了。我抬起头,指给你看那棵巨大的悬铃木的树梢。在博瑞敕大街的街角,就在我曾经住过的那栋大楼旁,我给你指了第二层的阳台——一家曾经是二手书店的鞋店,还有那家我很喜欢在里面消磨时光的唱片店。尽管会花掉比较多的时间,我继续沿着国王乔治街上走下去,这样我就能把阿尔蒙特小道尽头处的石狮子指给你看了。还有那家我在大学时期曾经打过工的意大利餐厅,但它已经倒闭了。尽管已经有些晚了,我穿过了这条街走回米尔公园,经过狗狗公园和荷花池。就在那时,在我走向特彻尼克沃斯基街的时候,幻象开始消散了,电话响了起来。

我们第一次聊天所带来的兴奋感。在电话响起时,我正站在街沿上。一个无法识别的号码,突然在电话的这一头听见哈米的声音使我惊喜万分。“Bazi?”听见他层次丰富的笑声所产生的惊讶翻腾而出,融化在空气的波纹中,让我哽咽起来:“哈……哈米!”

再次和他说话,是在以色列。站在城市的中央跟他聊天,当他不在布鲁克林、不在这里,而是在拉马拉的时候。在以色列的大街上,当背景全是希伯来语的时候,听见他声音里的律动,听见他沙哑英语中的阿拉伯口音,那样的沉重,在这里不断回响。我向周围看了看,不知道正经过我身旁的那两个年轻的男人会怎么想,那个女人会怎么说,如果他们知道了的话。我转身背对着他们,坐在马卡比街街角的一级石阶上,就在楼梯井之外,听他说他是四天前到家的。或者也许是五天?我记不清了。听他说他的航班从纽约飞到苏黎世,但在转机去安曼时延误了。他和姐姐在约旦共度了一周,在他上一封邮件里,他给我讲过他在那里是怎样白天睡觉、夜里盯着天花板的。还有他穿过艾伦比桥越过边境去往西岸的旅途,排很长的队等了很久,他不得不拎着手提箱和画册步行经过一系列的检查点和路障。回家的喜悦,再次见到母亲,拥抱她,再抱抱他的哥哥和姐姐、他的侄子和侄女,以及前来拜访的亲近的朋友和老哥们儿,他们日夜都围在他身边。“就像是我把时差传染给了每一个人。”

两天后,他再次打来。那时,我正准备从一个朋友位于哈本那剧场附近的公寓离开,包里响起了手机铃声。我穿过大街,坐在雅库公园里,我们自在地聊天,像我们从前坐在华盛顿公园聊天一样,他现在像是和我一起坐在了长椅上。下一个晚上,他又打来了,大约12点的时候,我那时候正在家里等候。我在我们聊天的过程中刷了牙,还套进他的一件大T恤中。我穿着这件T恤时,总会幻想即使它已经被洗过了,我依然可以闻到哈米的味道。我们有很多的话要说,就像之前在布鲁克林时那样。在那时,我最后会忍不住去睡觉,而他会继续在工作室里画画,播放舒缓的爵士乐。

之后的那一天,我们没有聊天。我去参加了一个朋友的生日派对,整晚都把手机放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非常频繁地检查它,但是哈米没有打来。再下一个晚上,在一直等到一点之后,我鼓起勇气拨了他的号码,带着怦怦的心跳,准备好如果他哥哥或者母亲接起来我就挂断。我以前在纽约给他打电话时得拨1,然后是区号718,但现在变得很简单,只需要拨02,耶路撒冷的区号,还有他的号码。一分钟后,我听见了他的呼吸声:“你好?”他刚刚到家,正准备打电话,“嗨,Bazi, Kifek inti?”

那晚,他告诉我自从他1992年离开之后,拉马拉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他说1987年暴动留下的痕迹随处可见:废墟、武装着的人们、关于“殉道者”的海报、蒙着面纱的脸孔、被挤得水泄不通的寺庙、失业的人、极度贫穷的人。到处都是绝望和疲惫的气氛:那也许是这里唯一没有改变的东西。

还有那堵墙,他谈起那堵以色列开始在西岸构建的墙。我们在冬天就已经听说了,他为此忧虑,而我坚持不愿相信。现在,他亲眼看见了,然后把它描述给我,带着些许恐惧:一堵险恶的灰色混凝土墙在山上蜿蜒,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把村庄和果园一分为二。

“但是,在这儿……他们叫它围栏。”我结结巴巴地说。

他立即用鼻子轻蔑地哼了一声,靠近话筒:“围栏?”

“他们说那是一个围栏,用来——”

“我告诉你,它奇丑无比。”

“这样,他们之后就可以把它拆除了,”我继续,“不是一堵真的墙。”

“他们可以随便叫它什么,但那是一个怪兽。”

我没有告诉他几天前我和我爸爸一起看新闻时自己是怎么想的。当他们展示推土机和货车时,我是怎么想的。我没有告诉他我觉得:就是这样了,这堵墙会永远立在我们中间。那个我一直在想象的围栏,像是他们以前会种刺梨的栅篱在乡村之间划分界限,明示一块领土的结束和另一块的开始。现在,它真的被建起来了。当画面上播放有一块混凝土被悬挂在起重机上,又带着大量灰尘被放下,田野和乡村的轮廓消失在它们后面时,我的心中突然有个想法:我想它们会把我和哈米隔离开。隔离开他对我的思念,隔离开我对他的不舍,隔离开他有一天真的来到这里的可能性,就像他有一次在电话里开的玩笑那样,出现在特拉维夫给我个惊喜。

一周后,凌晨1:30。“你在做什么?”哈米问。

“没什么。”我合上书,蜷缩回枕头上,“看书。”

“听听这个。”

他的声音又活泼又兴奋,像现在是下午1:30一样。他说自己在伽芬河待了一天,那是位于去往巴尔查特的路上的一座村庄,在拉马拉的北部,那儿很美。他在那儿看见一栋房子——一座古老的石头房,院子里有棵巨大的桑树,房子正在招租。

“为了什么?”我打断了他的热情,不很理解,“为了两个半月?”

他的声音失望地低了下去:“什么意思,为了什么?”我能从他的叹息声中听出来他不是第一次被问这个问题了,“我需要一个处所,我需要一个可以工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