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2/3页)

“是啊,真的呢……”

我朝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亡妻”这个词,在如此美妙的风景中显得微不足道。

我们到了餐厅门口。满面笑容的门童恭敬地鞠了个躬,刚要把我们领进去,突然从背后传来了说话声。

“哎呀,好久不见啊。”

这女人似曾相识。

“过得怎么样?那次真是承蒙关照了呢。”

女人故意矫揉造作地大声说话。翻译家仿佛没听见一样,把手臂绕到我背后,继续往里走。

“哎呀,还想装作不认识我?这也有点太无情了吧?”

她和女伴对视一眼,嘿嘿笑着挤了挤眼睛。她们两个人都没化妆,脸颊浮肿,杂草一般的头发胡乱梳在脑后,套着短得离谱的迷你裙,还光着两只脚。我认出来了,她就是那天晚上在爱丽丝闹腾的女人。

“咱俩这关系,你想跑也跑不了啊。装得还挺人模狗样的,真是笑死人啦。把舌头伸进人家屁眼里……”

女人尖声笑起来,引得路人纷纷回头往这边看。坐在餐厅靠窗位置的客人们也察觉到了异样,都一脸讶异地望了过来。门童脸上的微笑消失了。我不知所措,缩着肩膀,紧紧抓住他的胳膊。

“进去吧。”

他在我耳边低语,声音小到只有我能听见。就好像根本没听见那些骂声似的,翻译家目不斜视,优雅地搂住我的肩膀,走进了玻璃门。

“这次又勾引小女孩,想干什么勾当呀?喂,小姑娘,你可得当心啊!”

她还在不依不饶地喊着什么。我为了堵住耳朵,把身体更紧地贴向他的胸脯。

“欢迎光临。”

领位的服务员一会儿看看外面的女人,一会儿看看我们,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不过还是保持了应有的职业礼貌。

翻译家报了自己的名字,我看到女人又骂了句什么离开了,街上的路人也觉得没意思各自走开了。但是,包围着我们的怪异气氛却没有消失。

服务员盯着预约本看了半天,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还不时偷瞄我们几眼。他的视线和女人的叫骂声重叠在一起,更让我无地自容。我突然觉得自己的打扮实在寒酸,就把手包藏到了身后。

“非常抱歉,我们没有接到您的预约……”

服务员严肃地说道。

“不可能。”翻译家抗议道,“你再好好看一看。”

“我已经看了好几遍了……”

“五天前,我打电话预约的。预约的七月八日下午十二点半,两个能看见海的座位。”

“可能出了什么差错。”

“你打算说一句出了差错就了事吗?”

“非常抱歉。”

“我们人都到这儿了,你们得负责。”

“非常遗憾,今天已经满位了。”

我看到翻译家的额头上渗出汗珠,正流过太阳穴滴落下来。他嘴唇干裂,搭在我肩膀上的手变得冰凉。服务员虽然在低头认错,但是看不出半点诚意,脸上明明白白有了不耐烦的神情。

“你去把负责预约的人找来,一问就明白了。你想糊弄也没用,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接电话那个人的声音!不只是声音,我们的对话一字一句都记在我脑子里!快点儿,把接电话的带到这儿来,不然的话,你就让我看一下预约本。这样对你们来说不是更为难吗?如果在十二点三十分那栏里写着我的名字,你们打算怎么负责?”

翻译家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无法控制,到最后沙哑、颤抖了起来。门童和一个负责人模样的人从里面走了出来,用餐的客人们全都看着我们。我害怕极了,长这么大第一次感到如此强烈的恐惧,只能一动不动地杵在那儿。我深刻地预感到,倘若身体的哪个部位有所动静,我们的境况会更加窘迫,无法挽回。

“这位客人……”

“少侮辱人!”

翻译家松开一直揽在我肩上的手,抢过预约本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在场的所有人都看着地上的预约本。除了这儿,没有其他地方可看。

翻译家摔了预约本后垂下手,喘着粗气。他想吐出的不是怒火,而是另一种痛苦,仿佛不知不觉中露出的小破绽,无法控制地扩散开去,渐渐包裹吞噬掉了他整个人的轮廓。如果只是怒火,我能让他消气,但是我无法将破成碎片的他重新拼好恢复原样。

“别这样,算了吧。不在这里吃也行啊,管他约上了没,有什么关系呢?是不是?求求你,算了吧,不要再跟他们闹下去了。”

我紧紧搂住他,双眼噙满了泪水。我一边哭一边回忆起他那句“少侮辱人”。对,就是这个声音!第一次在爱丽丝旅馆里虏获我的心灵时,就是这样的声音,一模一样。这是穿透混乱的一道光芒,只有它穿过的路上才栖息着强韧的力量。

明明害怕得都哭了起来,我却在心底祈祷,希望能再次听见他下达的命令。

我们被赶了出来。无论是蔚蓝大海、夏日艳阳还是喧闹嘈杂都没有变,但是进餐厅之前的欢愉之光已经无处可寻。在这一瞬间,我们掉入了黑暗潮湿的洞里。

“真对不住。”

翻译家说。

他的恶劣情绪快速平静下来,轮廓又合为一体,脸上没有了汗,手又搂住了我的肩头。

“没事,没关系的。”

可是我的眼泪一直掉个不停。女人的谩骂、餐厅的苛待、他的骤变以及突然感受到的内心欲求……所有这些几乎在同一时间一齐袭来,令我不知所措。

“让你难堪了,真对不起。我没想到会这样。”

“请不要说对不起。”

“来,擦擦眼泪吧。”

他从上衣兜里拿出手绢,替我擦去眼泪。手绢雪白,没有一丝褶皱。

“你不用道歉,谁都没有错,只是运气不太好。而且,我不是因为伤心哭的。”

手绢上的气味更让我泪如雨下。

我们走出餐厅时,所有的人都不发一言,只甩给我们混杂着轻蔑和愤怒的漠然表情。然后,客人们若无其事地接着吃大餐,服务员捡起预约本拂去了封皮沾上的灰尘。不知是否出于同情,门童还是为我们开了门。

一直走,一直走,我们走到看不见餐厅的地方,在水泥防波堤上坐下。我还在哭。天空万里无云,日照愈来愈烈,偶尔有南风吹来,掀起我的裙摆。

翻译家一再地从帽子底下偷看我的脸,应该是想安慰我。他一会儿摩挲我的后背,一会儿把手绢叠好,还为我扫去沾在鞋上的沙子。

从海边飞来的塑料球滚到我们脚边,一个脸上粘着冰激凌的小孩惊奇地望着我们,几个身着潜水衣的年轻人走过去,身上的水滴了一路。游船离开栈桥,拉响了汽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