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3/9页)

“原来如此!”与次郎和三四郎齐声应道,却也没再多说什么。三人经过古庙门前,继续走了五六百米,来到一座黑色大门的前面。与次郎提议钻过黑门,一起到道灌山游玩。“我们可以随便从这门下穿过吗?”其他两人觉得不放心,一起问道。“当然,这里以前是佐竹家的下屋敷[78] ,谁都可以从门下走过。”与次郎坚持道,其他两人被他说服了,便一起走进门洞,穿过杂树林,来到古老的水池边。不料,一名守卫忽然赶过来,痛骂一顿。与次郎连忙笑着向守卫道歉。

三人继续前进,走到谷中之后,又绕到根津,直到黄昏才返回本乡的住处。三四郎觉得这是最近半年来,自己过得最轻松愉快的半天。

第二天,三四郎到了学校,却没看见与次郎。原以为他下午会来,没想到还是没见到他的身影。三四郎又想,或许他在图书馆,但也没找到。下午五点到六点是文科必修的基础课,三四郎走进教室听课。这段时间在教室写笔记实在是太暗了,但是开灯又嫌太早。三四郎转头望向狭长的窗外,一棵巨大的榉木伫立在那儿,树干背后的天色正在逐渐变暗,教室里,不论讲课的老师还是听课的学生,大家的脸都是一片模糊,令人觉得很神秘,有点像在黑暗中吃豆沙包的感觉,就连难懂的讲课内容也弥漫着诡异的气氛。三四郎托腮聆听老师讲解,神经变得很迟钝,心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他突然觉得,像这样能把学生弄得稀里糊涂的课,才算有价值呢。就在这时,教室的电灯忽然大放光明,万物也变得清楚了。不知为何,三四郎突然很想快点回宿舍吃晚饭。老师似乎摸透了大家的心理,也就匆匆结束讲课,走出教室。三四郎连忙快步赶回位于本乡追分的住处。

回家换了衣服之后,三四郎在膳桌前坐下。桌上放着一碗茶碗蒸,旁边还有一封信。一看那信封,三四郎立刻明白是母亲写来的。他觉得很对不起母亲,这半个月来,他几乎已把母亲忘得一干二净。从昨天到今天,一下听到落伍,一下又听到不二山的人格,还有充满神秘气息的讲义……就连那女人的身影都挤不进他的脑袋呢。这种现象令他感到很满意。他打算慢慢阅读母亲的来信,所以先吃了饭,又抽了一根烟。一看到香烟冒出的烟雾,三四郎又回想起刚才的讲义。

就在这时,与次郎突然现身了。三四郎问:“你今天怎么没来学校?”

“急着找房子搬家,哪有时间上课呀。”与次郎说。

“这么急?”三四郎又问。

“很急呀。本来应该上个月就搬的,后来又延到后天的天长节[79] 。明天之内非得找到房子不可。你知道哪里有空房吗?”

既然这么急,昨天还到处闲逛,真不懂老师究竟是去散步还是去看房子。三四郎实在无法理解。与次郎就向他解释,是昨天老师跟着他的缘故。“本来拉老师一起去找房子就错了。我们那位老师肯定从没找过房子。昨天不知怎么了,就是有点不对劲,还害我在佐竹宅院被骂了一顿,幸好我脸皮厚。你那里有房子吗?”与次郎说了一半,突然又追问起来,看来他就是为了这件事才来的。三四郎细问之下才明白,他们现在的房东是个放高利贷的,随便乱涨房租,与次郎气不过,主动表示不住了。因此这件事他必须负责。

“我今天还跑到大久保去了,那里也没有……后来我想既然到了大久保,就顺便到宗八家里去了一趟,也见到了良子。她好可怜啊。脸色还是很不好……她原本可是一位辣韭美人[80] 呢。她母亲让我代她向你问好。还好,那附近后来都很平静,再也没发生卧轨自杀的事情了。”

与次郎才说完这件事,立刻又开启另一个话题,平时讲话就像这样天马行空,今天更因为找不到房子,满心焦虑,说完一件事,又像敲边鼓似的问一句:“哪里有空房?哪里有空房?”听到最后,三四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一会儿,与次郎的情绪稳定下来,甚至还卖弄了一句唐诗“灯火稍可亲,简编可卷舒”[81] ,似乎显得很高兴。两人聊着聊着,最后聊到了广田老师。

“你那位老师叫什么名字?”

“名字是苌。”说完,与次郎用手指写一遍给三四郎看,“那草字头是多余的。字典里大概查不到吧。真是取了一个奇怪的名字。”

“他是高中老师?”

“他从很久以前就在高中教书,一直到现在。真是了不起!人家说,十年如一日,他已经当了十二三年的高中老师了吧。”

“有小孩吗?”

“什么小孩,还是个单身汉呢。”三四郎有点讶异,也有点怀疑,一个人到了那种年龄,怎么能一个人过日子。

“为什么没讨老婆呢?”

“这就是老师之所以成为老师的理由啊!他可是一位伟大的理论家哟。据说还没娶老婆,老师就已断定老婆这东西是不可以娶的。好蠢啊!所以他的人生始终充满矛盾。老师总说再也找不出比东京更脏的地方,可是他一看到那石头门柱,又露出诚惶诚恐的表情,嘴里直嚷:不能住,不能住,太豪华了!你也看到了吧?”

“先娶个老婆试试看就好了。”

“说不定他会对这种建议大加赞扬呢。”

“老师嫌东京很脏,日本人很丑,那他去西洋留过学吗?”

“哪里去过?他就是这种人。碰到任何事只用脑袋不看事实,就会变成他那样。不过他只用照片研究西洋。譬如巴黎的凯旋门、伦敦的国会议事堂……这类照片,他手里可多了。用这种照片来评断日本,怎么受得了,当然觉得日本很脏呀。你再看看他自己住的地方吧,不管弄得多脏,他都满不在乎。真是难以理解。”

“他搭火车,坐的可是三等车厢哦。”

“他没有气愤地嚷着‘脏死了,脏死了’?”

“没有。没有特别表示不满。”

“不过这位老师真是一位哲学家。”

“他在学校还教哲学吗?”

“不,在学校只教英文。但他那个人,天生就懂哲学,所以令人觉得他很有趣。”

“有什么著作吗?”

“一本也没有。虽然经常发表一些论文,却得不到一丝反响。像他那样是不行的啦。他对社会一窍不通,又有什么办法?老师总说我是个圆灯笼,而他自己则是伟大的黑暗。”

“要是能想个办法让他出名就好了。”

“什么‘出名就好了’……老师是不会自己动手做什么的人。首先,要是没有我,他连三顿饭都吃不上。”

三四郎大笑起来,心想不可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