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3/5页)

母亲信里写道:“这个寒假回来一趟!”这道命令跟他从前在熊本收到的命令一模一样。事实上,以前在熊本就发生过同样的事情。那时学校才开始放假,母亲立刻打电报叫他回家。当时三四郎大吃一惊,以为母亲肯定生病了,连忙飞奔回去,谁知母亲什么事也没有,只是不断地高兴,说我很好,一切平安。三四郎忙问母亲为何打电报,母亲说,因为左等右等你总不来,我去稻荷神社问过神仙,神仙说你已经离开熊本了,我又担心你万一在路上遇到什么事,所以打了电报。回想到这儿,三四郎纳闷道:“难道这次又到神社问过了?”但信里并没提起稻荷神仙,母亲只像附加注解似的写了一句:“三轮田家的阿光也等着你。”据信中介绍,原本在丰津读女校的阿光,现在已休学回家。阿光还帮三四郎缝了一件棉衣,已经用包裹寄出。母亲的信里还提到木匠角三,说他在山上跟人赌博,输掉了九十八元……信中详细地描述了这件事的经过,但是三四郎觉得内容太琐碎,便随意浏览了一遍。原来最近有三个男人到家乡表示想买山地,角三带他们到山上看地时,钱就被他们偷走了。角三回家后向老婆伪称不知什么时候被偷的,他老婆推测道:“大概给你闻了迷药吧!”角三说:“嗯,你这么一说,好像是闻到了什么。”但村民一致认为,角三肯定是把钱输光了。母亲接着训诫三四郎,连乡下都会发生这种事,你在东京一定要特别留意才是。

读完了信,三四郎把长长的信纸卷起来收回信封,这时,与次郎走到他身边说:“哎哟!是女人的信啊!”看来与次郎的心情已比昨晚好多了,还能说出这种玩笑话。

“不是,是家母写来的。”三四郎有点不悦地回答,把信封塞进怀里。

“不是里见小姐写给你的啊?”

“不是。”

“你听说里见小姐的事了吗?”

“什么事?”三四郎问。刚说完,一名学生跑来告诉与次郎,有人想买话剧公演的门票,正在楼下等着呢。与次郎一听,立即转身跑下楼去。

从那一刻起,与次郎就不见了。三四郎到处寻找也找不到与次郎,无奈之下,只好回教室专心听讲、写笔记。下课后,他遵守昨夜的诺言,来到广田老师家。院里仍像平日一样宁静。

老师横卧在起居室里打瞌睡。“老师身体不舒服吗?”三四郎向老女佣问道。“不是吧。”女佣答,“先生说,昨晚睡得太晚,困得很,刚才一回家就立刻躺下了。”三四郎看到老师修长的身躯上盖着一条小夜衣[147] ,又低声向女佣问道:“为什么那么晚睡呢?”女佣说:“不是啦,每天都睡得很晚,但昨晚并不是为了研究学问,而是跟佐佐木先生谈了很久。”为了跟佐佐木说话而没有钻研学问,这并不能成为老师睡午觉的理由,但是听到这儿,三四郎已确定佐佐木昨晚跟老师谈过那件事了。他很想顺便再打听一下老师如何斥责与次郎,但继而一想,老女佣怎么可能知道那种事,况且跟那件事关系最密切的与次郎已在学校失踪了,就算打听出来,又能怎样?看他今天心情那么好,可见那件事并未引起什么大风大浪就解决了吧。其实说来说去,与次郎心里想些什么,三四郎也无从了解,所以根本就难以想象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三四郎在长方小桌式的火盆前坐下。火上的铁壶发出吱吱声响。老女佣为了让他自在些,便退回自己的用人房去了。三四郎盘腿坐着,双手罩在铁壶上,一面取暖一面等待老师睡醒。老师睡得很熟,三四郎静坐一旁,心情非常愉快。他伸出手,用指甲敲了敲铁壶,然后把壶里的热水注入茶杯,一面呼呼地吹着,一面喝着热水。老师侧身而卧,背脊正对着三四郎。他满头的头发都很短,似乎两三天前才理过,胡楂倒是冒出很多,看起来又浓又密。鼻尖朝向里面,鼻孔里不断发出咝咝的声音,睡得非常安详。

三四郎拿出Hydriotaphia开始阅读。这本书是他今天带来准备还给老师的。他只能挑自己认得的字句跳读,对那些字句的意义却很难理解。有一段提到把花抛进坟墓,还说罗马人对蔷薇非常affect。但“affect”是什么意思,他却不明白。或许可以翻译为“喜欢”吧,三四郎想。书里还说希腊人采用“Amaranth [148] ”,这段他也不明白,但他确定“Amaranth”应该是一种花的名字。三四郎继续往下读,但下面的内容完全看不懂,他把视线从书页转向老师,老师仍在沉睡。为什么老师把这么艰深的读物借给我呢?他想。而更令他感到纳闷的是,自己虽然看不懂这本艰涩的书,却不知为什么对它这么有兴趣。思考半晌,三四郎最后得出结论:归根结底,广田老师就是一本Hydriotaphia啊。

就在这时,广田老师忽然醒了,但只抬起脑袋望向三四郎。

“什么时候来的?”老师问。三四郎请老师再多睡一会儿,因为他坐在一旁真的不觉得无聊。

“不,该起来了。”老师却坚持爬了起来,然后像平日一样,又开始喷起“哲学之烟”。老师一直沉默着没说话,“哲学之烟”像两根柱子似的从鼻孔冒出来。

“多谢您。我来还书了。”

“哦……念过了?”

“念是念过了,可是看不懂。首先书名的意思就不明白。”

“Hydriotaphia。”

“是什么意思呢?”

“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总之,好像是希腊文。”三四郎没有勇气继续问下去。老师打了一个呵欠。

“哎呀,刚才好困啊。睡得真舒服,我做了一个有趣的梦呢。”

“我梦到一个女人。”老师说。三四郎等着老师继续说下去,不料老师突然问他:“要不要去洗澡?”于是两人拎着手巾一起走出大门。

洗完了澡,两人站在钉在板壁间的机器上测量身高,广田老师的身高是一米六九,三四郎只有一米六五。

“你大概还会再长高。”老师告诉三四郎。

“已经不会了,我最近三年都是这么高。”三四郎回答。

“是吗?”老师说。看来老师简直把自己当成孩子了,三四郎想。正要向老师告辞的时候,老师说,如果没别的事情,就聊聊再走吧。说着,老师拉开书房的门,领先走了进去。三四郎也觉得自己有义务说清楚那件事,便跟着老师走进去。

“佐佐木好像还没回来啊。”

“他跟我说过了,今天要晚点回来。最近为了话剧公演到处乱跑,也不知是因为天生爱管闲事,还是原本就闲不住,总之是个分不清轻重缓急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