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电视台13频道 (1965)

1965年9月,罗伯特·休斯来此地拜访我,为纽约电视台13频道教育栏目做电视采访。在我们原来的见面中,我读了准备好的卡片,下文就是访谈的内容。其余部分,五十页左右,是根据录音带打印的,因太口语化和太凌乱而不适合此书的体例。

就像果戈理,甚至詹姆斯·阿吉(1)的情况一样,您的姓有时念起来会让人把握不定。怎样才能把它正确无误地念出来?

这确实是一个难对付的姓氏。它经常被拼错,因为眼睛往往将第一个音节中的“a”视为印刷错误,随之试图以第三个“o”来恢复对称的顺序——好比在“0”和“×”的井字游戏中填满一串圆圈。No-bow-cough(别弯腰咳嗽(2))。多么难听、多么不正常!一个作者,如果他的名字经常在报刊上被提及,当他浏览文章时,就会表现出一个鸟类观察者或毛毛虫捕手的习惯。但就我来说,我总是会被“Nobody”(没人)这个词抓住,如果它以大写的形式出现在一个句子开头的话。说到发音,法国人说“Nabokoff”,自然会把重音放在最后一个音节。英国人说“Nabokov”,重音落在第一个音节,而意大利人说“Nabokov”,重音就在中间音节,俄国人也一样:Na-bo-kov。就像在“Knickerbocker”(3)(纽约人)中那个重重的开元音“o”。我听惯了新英格兰口音,不会因美国学界人士把“Nabokov”中间那“o”发得细长雅致而感到不快。而念成可怕的“Na-bah-kov”就像一条可憎的下水道了。呃,你现在可以作选择了。顺便说一下,我的名字要发成“Vladeemer”——与“redeemer”押韵——不要发成与“Faddimere”押韵的“Vladimir”,我想,Faddimere是英国的一个地名。

怎样念您那位了不起的人物,P-N-I-N教授的姓?

“p”念得响亮,这就够了。但因为英语以“pn”开头的词汇中“p”不发音,人们就会倾向于加上“uh”,念成——“Puh-nin”——那就错了。为了把“pn”发正确,可试试连着念“Up north”,或者念“Up, Nina!”更好些,省略那个首字母“u”。Pnorth, Pnina, Pnin。你能发了吗?……很好。

您对普希金和果戈理的生平和创作作了非常出色的概括。您怎样来概括自己?

要对还未完成的事物进行概括并不容易。然而,像我在别处指出的,我生平的第一个阶段,就编年的角度来看,清晰得令人愉快。第一个二十年是在俄国度过的,下一个二十年是在西欧,之后的二十年,从1940年到1960年,则在美国。现在我在欧洲又生活了六年,但我不能保证会再待上十五年,以保持这个生活周期。我也不能预言我会写什么新书。我最好的俄语作品,用英语来说是《天赋》。我最好的两本美国题材的小说是《洛丽塔》和《微暗的火》。

我现在正在将《洛丽塔》译成俄语,这就像完成了我文学生涯的一个圆圈,或不如说开始了一个新的盘旋。在专业术语方面,我遇到很多困难,尤其是那些与汽车相关的术语,还没有与俄国生活融合起来,不像它,或她,已融进美国生活那样。我要为不同的服饰、各种各样的鞋子、形形色色的家具找到合适的俄语词汇,也大有麻烦。另一方面,描述种种柔情、我那个小仙女的优雅、赏心悦目的美国景色,都会很微妙地滑入热情奔放的俄语。这本书将在美国,也许在巴黎出版;我希望旅行的诗人和外交官会把它偷偷带进俄国。要我读几行俄译《洛丽塔》吗?当然这似乎不可思议,也许不是每个人都记得英语《洛丽塔》的开头。所以,我也许应该先用英语读开头几行。注意“l”和“t”两者那梦幻般温柔的必要的效果,整个词(4)确实应该伊比利亚化,而不是美国式的发音:破碎的“l”、粗糙的“t”和拖长的“o”。下面是英语《洛丽塔》的开头:“洛丽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洛—丽—塔:舌尖向上,分二步,从上颚往下轻轻落在牙齿上。洛。丽。塔。”下面是俄译本开头。这儿,她名字的第一个音节听起来更像“ah”,而不像“o”,但其余则像西班牙语。……(俄语开头略)

除了您在不同的序言中说明和隐含的,关于您的读者或批评家,您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哦,当我想到一般意义上的批评家时,我把这个家族分为三类。第一,职业书评作者,主要是些雇佣文人或乡巴佬,定期在星期日专刊的坟场填满分配给他们的空地。第二,更有野心的批评家,他们每隔一年就把发在杂志上的论文收集成册,再取个有暗示意义的学术书名,如《未被发现的国度》之类。第三,我的作家同行,对他们喜欢或讨厌的书进行评论。许多公然的吹捧和暗中的争斗就这样产生了。当一个我欣赏的作者赞扬我的作品时,我不禁感受了一丝人间温情,还体验到一种和谐和理应如此的满足感。但是,我又有一种很愚蠢的感觉:如果我不马上做点什么,他或她就会很快降温,并慢慢转过身去。但我不知道做什么,我也从不做什么,第二天早晨,阴云就会遮盖明亮的山峰。在其他情况下,我必须承认,我打个哈欠并很快忘了。自然,每一个有价值的作家会有不少小丑和小评家(5)——一绝妙的用词:小评家,或拙评家——围在身边,他们手中的击板与其说伤了作家,不如说他们彼此伤害。于是,我偶尔喜欢表达的厌恶之情也似乎恼怒了别人。我碰巧发现了一些二流和短命之作,它们出自这些自负的作家——如加缪、洛尔卡(6)、卡赞扎基斯(7)、D. H. 劳伦斯、托马斯·曼、托马斯·沃尔夫(8),还有数以百计的其他“大作家”的二流作品。就为这个,我自然被他们的阵营跟随者、媚俗追随者、时尚追随者,还有各种“机器人”所厌恶。一般而言,我对涉及我小说的负面批评一点也不在乎。但另一方面,当某个虚张声势的蠢人对我的翻译挑错,而可笑地暴露出对俄国语言和文学的无知时,我就乐于反击了。

您能描述一下对美国的最初的反应吗?您是怎样开始用英语写作的?

在移居美国(1940年5月28日,在淡紫色的晨霭中抵达美国)的几年前,我就开始断断续续用英语写作了。在30年代后期,我住在德国和法国,将我的两部俄语作品译成了英语,还写了我的第一部纯英语小说,是关于塞巴斯蒂安·奈特的。随后,在美国,我完全停止了用母语写作,除了偶然写的一首诗,顺便说说,这首诗还意外地使我的俄语诗在紧凑和浓缩方面有所进步。我从俄语写作彻底转向了英语写作,这一转向是极为痛苦的——就像在爆炸中失去了七八根手指,要重新学习拿东西一样。我在1958年美国版《洛丽塔》的后记中描述了此书的写作过程。《洛丽塔》最初在巴黎出版,那时,其他地方的人都不要它,至今十年了——十年——时间爬得真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