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的脚冰凉,每一次,当他一点点地挪动麻木的双腿,都能听见自己的鞋底与小鹅卵石摩擦发出的枯燥而荒凉的声音。他由衷地觉得荒凉、萧瑟,过去他从来没有像这样趴在一座能观察到公路的山崖后边,一动不动地待上这么长的时间。

日光渐渐变暗,因为恐惧,或者只是心绪烦乱,他把来福枪的枪托靠在自己的腮帮子上。黄昏将至,夜色中他将难以看清火力可达的范围。“他一定会在天完全黑之前出现的,”父亲已经对他说过,“你只需耐心等待。”

枪管轻轻扫过几堆半融的雪,雪堆对面是一些野生的石榴树——公路两边都被灌木覆盖着,其间就夹杂着这样一些野石榴树。他也许是第一百次觉得这是他宿命中的一天了。接着枪管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在这样一个被他称做宿命般的日子里,他从中午起所做的无非就是在这些野草和残雪中等待着,看看自己能做些什么。

他寻思着,很快就要到晚上了,那时候太暗,会打不准的。他希望黄昏能快点到来,黑夜也就会接踵而至,这样他就能够从这该死的埋伏里跑掉。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二次趴在这儿等着报仇了,那个他必须要杀死的人跟上回的是同一个人,因此可以说这次埋伏就是上一次的延续。

他再次意识到自己快要冻僵了的脚,于是挪了挪腿,好让身子不至于跟着冻僵了,但是他已经冻得快要受不了了,他的肚子、胸,甚至他的脑袋都要冻木了。他觉得大脑都要冻结了—就像路边的那些雪堆一样。

他觉得他没法思考了。他只剩下对那些残雪和野石榴树的模糊的仇恨。好些时候,他对自己说,要不是因为它们,他早就放弃自己的守卫了。然而它们就在那儿,作为沉默的证人,让他难以利落地逃脱。

在公路的拐弯处,也许是那天的第二十次,他想他是看见了那个他要等的人。那个人迈着小步走过来,他的来福枪的黑色枪管在右肩上挺立着守望者起身了。这一次不是幻觉,那个人的确就是他要等的人。

就像他以前做过的许多次那样,乔戈把来福枪顶在肩上,对准了那个人的脑袋。有那么一会儿,对方好像在努力抵抗,试图逃出他的视野,在最后一刻,他甚至觉得他看见了那个人脸上的一丝讽刺的笑容。六个月前,同样的事情也发生过,为了避免破坏那张脸(谁能保证怜悯感不是在最后那一刻萌生的呢?)——他放低了枪的前准星,击伤了对方的脖颈。

那个人走近了一点儿。这次千万不要再让他仅仅是受伤了,乔戈祈祷般地对自己说。他家里人已经为第一次伤人赔付了一大笔钱,再来这么一次会让他们倾家荡产的。然而如果是把人打死了,倒不用任何惩罚。

那个人走得更近了。乔戈想,就算放空枪也比把人打伤好。每开一枪他都想象着他看见了那个人—遵照惯例,他在开枪前警告了那个人。可是他不知道他的声音是否足够大,或者他仅仅是把声音憋在了喉咙里没有发出去。实际上,对方迅速地转过了头。乔戈看见他的手臂动了动,似乎要把来福枪从肩膀上取下来,于是便迅速开了枪。然后乔戈抬起了头,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那个死人——仍然站立着,然而乔戈能确定自己把他打死了——那个人向前迈了一步,来福枪从身体右边掉落了下去,人却倒向了左边。

乔戈从埋伏处走出来,朝那具尸体走过去。这条公路已经被废弃了,在这儿,唯一能听见的声音就是他自己的脚步声。那个死去的人蜷缩成一团。乔戈弯下身去,把手放在那个人的肩膀上,似乎要摇醒他。“我在做什么?”他自言自语道。他再次抓住那个死人的肩膀,似乎想要让他复活一样。“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想。随即他便意识到,他弯下腰去摆弄对方的目的不是要让他苏醒,而是要把他翻个个儿。他只是想遵从习俗。他的身边依然环绕着那些残雪堆,它们就像是目击这一切的证人一样。

当他站起来准备离开的时候,他记起他必须把那个死人的枪放到他的脑袋旁。

他木然地做着,仿佛这一切只是一场梦。他想呕吐。他告诉白己很多次,这也许是因为晕血的缘故。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沿着被废弃的公路逃跑,几乎是狂奔般地跑。

黄昏降临了。他往后望了两三次,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道路始终空空如也,暮色中只看见荒芜的公路在丛生的灌木中向前延伸。

他听见前面不远处传来阵阵骡铃,然后是人声,于是他看见了一群人。在黯淡的光线中,很难看清楚这些人究竟是观光客还是从集市上归来的山地原住民。他们很快就来到了他面前,比他估计得要快。

其中有男人、年轻的妇女,还有孩子。

他们问候道:“晚上好。”他停下了脚步。当然,在他开口说话时他还没刹住奔跑的惯性。他哑着嗓子说:“在公路的拐弯处我杀了一个人。好心的人们,去把他翻过身来,把他的枪放在他的脑袋旁。”

这群人站着没动。接着一个声音问道:“你不晕血吧,对不对?”他没有回答。那个问他话的人告诉了他一个治疗晕血的法子,但是他没有听见。他开始继续行走。既然他已经按照惯例让他们去把那个死人的身体翻个个儿,他感觉释然了许多。他记不起自己是否已经把他翻过来了。卡努法典考虑到杀人者也许会被自己的行为所震惊,所以允许过路者去帮他完成他没能做成的事。无论如何,让一个死去的人脸朝下趴着,让其武器远离身体,是一种不可原谅的耻辱。

他到达村子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黑。时间仍然停留在他的宿命日。库拉(一种石头的住所,外观像一座堡垒,在阿尔巴尼亚的山区尤其常见——译注)的门半开着,他用肩撞开了门,走了进去。

“还好吗?”有人从屋里问道。

他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的事?”

“刚才。”

他听见脚步声从木楼梯上传来。

“你的手上有血,”他父亲说,“去洗干净。”

“那肯定是在我给他翻身的时候沾上的。”

之前他让自己那么痛苦完全是没有必要的,只要往自己的手上看一眼,就能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与规则完全吻合。

库拉里飘出咖啡的香味。可是反常的是,他不仅没有振奋起来,却感到了睡意,而且连打了两次呵欠。他的小妹妹倚在他的肩上,她的眼神看起来是那么遥远,像挂在山冈上的夜空里的两颗星星。

“现在该怎么办?”他突然问。

“我们必须告诉全村人有人死了。”他父亲回答道。直到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