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一个关于自我欺瞒的人性故事(第2/3页)

正因为牧师的虚伪可能是无意识的,《田园交响曲》才有可能超越单纯的道德谴责和批评,而获得某种人性的高度和深度,继而才有可能成为具有持久艺术和思想价值的永恒性作品。盛澄华说:“纪德对他每一作品最大的关心,不在是否这作品能得一时的成功,而是如何使它能持久。这‘永远的今日’‘永远的青春’正是纪德在艺术上最高的企图与理想。而为达到这目的,对于艺术品中思想价值相对性的重视与认识,是不可缺少的条件之一。”思想价值的“相对性”保证了作品对简单的道德判断的超越,而趋于揭示人性的复杂。

因此,“虚伪”在《田园交响曲》中也许不仅仅是人格意义上的,而是人性意义上的。

倘若先不管纪德本人如何看待自己的这部作品,而是采取“作者死了”的阅读立场,读者就会对作品和人物产生自己的有别于作者的主观投射。比如,或许有读者就会追问小说中牧师对盲女的爱情是不是值得同情的。

当纪德选择了第一人称“我”作为小说的叙事主体,牧师的形象在某种意义上就获得了某种自足性与自主性,而读者一般的阅读心理,往往会对叙述者报以认同与同情。在小说结尾悲剧诞生之际,如果有读者对牧师产生的不仅仅是谴责,而且还有深深的怜悯,也自是阅读环节的应有之意。当然,这种怜悯的目光也应该同时投射到盲女、雅克以及牧师的妻子身上。

在某种意义上,《田园交响曲》也可以看作诠释甚至实践圣经戒律的文本。如果对基督教教义有研究和兴趣的读者,深入思考一下小说人物对于基督教的教义和诫令的态度,是把对《田园交响曲》的阅读引向深入的另一个途径。当然,普通读者可能不必深究耶稣与其门徒圣保罗的观点的区别。但是专业的读者会看到,在小说的悲剧结局中,宗教其实起着不可忽略的作用。这就是纪德选择一个牧师作为小说叙述者兼主人公的原因所在。

对于一个上帝的仆人而言,牧师自欺欺人的虚伪比起普通人可能尤其难以获得谅解,道德与爱欲的冲突在牧师的身上也必然表现得更为强烈,并最终以一种更加严重的罪恶感表现出来。对“罪”的思考因此是小说中纪德所关注的核心理念之一。而牧师关于基督和圣保罗之辩(“我愈来愈看清,组成我们基督徒信仰的许多观念不是出自基督的原话,而是出自圣保罗的注解。”)看似涉及了基督教学理之争,背后则关涉着“我”对罪的忧虑、恐惧以及出于本能的逃避。

所以贯穿于小说后半部分的是牧师念兹在兹的罪恶感:“我竭力使自己超越罪的概念,但是罪好像是不可容忍的。”而当这种罪恶感变为沉甸甸的心理现实难以排遣的时候,牧师不自觉的选择是借助于对《圣经》有利于自己的重新解释,来获得心理的慰安与平静。因此雅克才责备牧师在基督学说中挑选迎合牧师自己的内容。这种对基督学说的选择性恰恰是把圣典在“为我所用”的过程中功利化了,圣典因此面临的是走向反面的危险。

这种罪的意识也渗透和影响到了盲女吉特吕德:

“我要肯定的是我没有增添罪恶。”

“我记得圣保罗的一段话,我整天反复念:‘我以前没有律法是活着的,但是诫命来到,罪又活了,我就死了。’”

圣保罗的话恰恰出自牧师从来不肯向盲女阅读与讲解的章节。而盲女重见光明之后,需要她负荷的正是人世固有的责任。她的罪感的获得也是一个正常人真正承担起属于自己的诫命的体现。当盲女依旧目盲的时候,她尚可以用《圣经》中的基督圣训“你们若瞎了眼,就没有罪了”寻求解脱;一旦目能见物,她“首先看到的是我们的错,我们的罪”。吉特吕德最终的死亡既与看到人间不幸甚至丑恶的真相后的失望有关,也决定于她的罪感的自觉。

当牧师追问:“在《圣经》中有多少其他章节令人读了赋予二重和三重的意义?”这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看成是纪德本人的声音。而纪德的小说其实也正追求这种意义的二重、三重乃至多重性,类似于交响曲的几个声部。而小说中的多重声音往往更是以矛盾和辩难的方式存在的。早在1895年纪德就说:“我也喜欢在每一部作品的内部具有对其本身的辩驳的部分,不过要隐而不露。”就像有文学史家评价纪德的《伪币制造者》时所说的那样:“这部伟大的小说同时又给了他表现自身那些对立面的机会。这部小说不是独奏曲,而是交响乐。”(米歇尔·莱蒙《法国现代小说史》第264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95年)

对《田园交响曲》这样一部内涵丰富的作品的阅读,倘若只纠缠于作者本人阐述的批评性意图,从单一的角度读解小说的题旨,就会忽略本书一些同样值得品味之处。

在我看来,尽管牧师可能是一个应该受到谴责的形象,但牧师对盲女的“启蒙”的历程,堪称是小说中蕴含着美好情愫的部分。

那是三月五日。我记下这个日期仿佛这是个生日。这不止是微笑,而是脱胎换骨。她的五官一下子活跃了;这像是豁然开朗,类似阿尔卑斯山巅上的这道霞光,黎明前映着雪峰颤动,然后从黑暗中喷薄出来;简直是一项神秘的彩绘工作;我同样联想到毕士大池子,天使纷纷下池子搅动死水,看到吉特吕德脸上突然出现天使般的表情,我有一种勾魂摄魄的感觉,因为我认为这个时刻占据她内心的不全是智慧,还有爱。

启蒙的精义正在于心智与爱的同时唤醒。而启蒙的历程也是重新认识世界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不仅仅是被启蒙者获得了对世界的崭新启悟,启蒙者也会同时获得对世界的陌生化目光,仿佛刚刚诞生的婴儿睁眼看世界,一切都是新鲜如初的,这个充满斑斓的色彩的世界刚刚在上帝手中生成。

牧师的启蒙尤为别出心裁之处是借助交响曲中的乐器向盲女解读她无法看到的世间的颜色。就像交响乐中有华彩乐段,小说《田园交响曲》的华彩部分正是对听觉和视觉两个感觉领域关系的状写:“我可以借用交响乐中每件乐器的作用来谈论颜色问题。我要吉特吕德注意铜管乐器、弦乐器、木管乐器的不同音色,每件乐器都可以各自奏出高低不同的强度,组成声音的全部音域,从最低音到最高音。我要她想象大自然中存在的色彩,红与橙黄相当于圆号与长号的音色,黄与绿相当于小提琴、大提琴和低音提琴;玫瑰与蓝可以由长笛、单簧管和双簧管来比拟。这下子她心中的疑团全部消逝,感到莫大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