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七日(第2/2页)

马尔丁来看过我后的第二天,我开始一丝不苟实践他的方法,我现在后悔,当初没有像他劝我的那样,记录下吉特吕德在这条走向黎明之路的最初几步,其实我也是一边摸索一边引着她走。开头几个星期所需的耐性超出大家的想象,这种启蒙教育不但需要时间,还要我忍受由此引起的谴责。叫我难于启齿的是这些谴责来自阿梅莉。此外我在这里提到这件事,不是我对这件事怀有任何不满和怨恨——我庄严作证,以防今后这些文字被她读到。(基督不是在“迷途羔羊”的比喻后立即教育我们要宽恕侮辱么?)我还要说明,就是受她谴责而最感难受的时候,我也没有怨恨她不同意在吉特吕德身上花费大量时间。我要责怪她的主要是她对我的努力多少会获得成功一事缺乏信心。是的,这种缺乏信心使我难过,然而没有使我灰心。多少次我不得不听她唠叨:“你要是有效果倒也罢了……”她就是死心眼儿地认为我都是在白操劳;于是在她看来我在这上面浪费时间,而不更好地花在其他地方很不妥当。每次我照顾吉特吕德,她总会向我提出有什么人或有什么事在我背后等着我,我把我该花在其他人身上的时间都花在她身上啦。最后,我相信一种母性的妒忌使她愤愤不平,因为我不止一次听到她对我说:“你对自己的孩子还从来没有那么关心过呢。”这是真的:因为我很爱自己的孩子,但是从来没有想过我必须很好关心他们。

我经常看到有许多人自称是虔诚的基督徒,“迷途羔羊”的比喻却是他们最难接受的。一头羊走失了,在牧羊人眼里会比羊群中其余羊的总数还要宝贵,这道理在他们看来太深奥,无法理解。这些话:“一个人若有一百只羊,一只走迷了路,你们的意思如何?他岂不撇下这九十九只,往山里去找那只迷路的羊么?”这些话充满爱德,光芒照人,他们若敢坦陈心曲,就会宣称这些话体现的不公平最令人愤慨。

吉特吕德的最初几次微笑使我无比欣慰,百倍补偿了我付出的辛劳。因为“这只羊,牧羊人若是找着了,我实在告诉你们,他为这一只羊欢喜,比为那没有迷路的九十九只欢喜还大呢”。有一天早晨她好像突然心里开窍,对我多日来努力教导她的东西有了反应,我看到这张雕像般的面孔开绽一丝微笑,在我简直是看到了天使的笑容,是的,我实在要这么说,我的孩子中没有哪个的笑容会使我这样心花怒放。

那是三月五日。我记下这个日期仿佛这是个生日。这不止是微笑,而是脱胎换骨。她的五官一下子活跃了;这像是豁然开朗,类似阿尔卑斯山巅上的这道霞光,黎明前映着雪峰颤动,然后从黑暗中喷薄出来;简直是一项神秘的彩绘工作;我同样联想到毕士大池子[4],天使纷纷下池子搅动死水,看到吉特吕德脸上突然出现天使般的表情,我有一种勾魂摄魄的感觉,因为我认为这个时刻占据她内心的不全是智慧,还有爱。于是我心潮澎湃,感恩的心情那么强烈,我在她的美丽的前额印上一吻,像是我奉献给上帝的。

这个初步的结果有多么艰难,自此以后的进步也有多么神速。今天我努力回忆我们经过了一些什么曲折;有时我觉得吉特吕德仿佛为了嘲弄我的方法简直是在跃进。我记得起初我把重点放在事物的表象而不是种类上;如:热、冷、温、甜、苦、硬、软、轻……然后是动作:隔离、靠近、举起、交叉、横放、打结、分散、集合等等。不久我放弃了一切方法,改为直接跟她交谈,不管她的思想是不是跟得上;但是慢慢地诱导她,鼓励她向我随便提问题。在我由她进行自修时,她的思想肯定也在活动;因为我每次重新见她时,每次都有新的惊奇,我觉得我与她之间横隔的夜幕愈来愈薄。我自忖,春天的和风煦意不就是这样坚持不懈,逐渐战胜冬寒的么。我曾经多少次赞赏积雪融化的情景:表面依然浑圆,底层开始溶解。每年冬天阿梅莉都受迷惑,她对我说:雪总是不变的;大家以为雪还厚着呢,然而已开始塌了下来,处处有生命突然往外冒。

我怕吉特吕德像个老妇人,长年累月待在炉子旁边,会虚弱苍白,开始让她走到户外。但是她只有我携着她才同意出去散步。她一走出屋子,先是感到惊奇和害怕,在她尚不会向我表白以前,使我明白她还从来没有贸然迈出过房门。在我发现她的茅屋里,没有人照管过她,除了给她吃和帮助她不死以外——我还不敢用“活下去”这个词儿。她的黑暗天地只限于她从没离开过的这个单间的四堵墙壁。到了夏天,当门户对着光明的大天地打开,她才大着胆子在门槛上待一会儿。她后来跟我说,她听到鸟的歌唱,以为纯然是光产生的一种作用,就像她在面颊和双手感到暖意的抚拂一样,她也没有深加追究,觉得这是非常自然的,热空气会唱就像水在炉子上会沸腾一样。这是真的,她从不操心,从不注意什么,在麻木不仁中生活,直至那天我开始照管她为止。当我跟她说这啾啾鸣声是有生命的生物发出来的,我至今还记得她表示出无限的喜悦,这些小生命的唯一功能就是感觉和表达大自然中到处遍布的欢乐。(从这天起她常说:她像鸟那么快乐。)可是想到群鸟歌唱的壮丽景象她无缘亲眼目睹,她又开始郁郁不乐了。

“真的吗?”她说,“大地真像鸟唱的那么美吗?大家为什么不对我多说说?您为什么不对我这样说?是不是想到我看不见怕说了叫我难受?你错了。鸟声我很会听。我相信它们要说什么我都懂。”

“我的吉特吕德,看得到的人并不像你那么会听。”我对她说,希望安慰她。

“为什么其他的动物不会唱?”她又说。有时她的问题叫我猝不及防,一时会感到狼狈,因为她逼迫我对那些我至今毫不奇怪接受的东西进行思考。这样我生平第一次想到,愈是依赖土地的动物愈是笨重,愈是苦。我努力要她明白这回事,我跟她谈起松鼠以及松鼠的游戏。

她这时问我是不是只有鸟才会飞。

“还有蝴蝶。”我对她说。

“蝴蝶会唱吗?”

“它们有另一种表达欢乐的方法,”我又说,“表现在它们的翅膀上有各种颜色……”我向她描述蝴蝶如何五彩缤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