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有关死者的博物学论著(第2/3页)

不知道那个百折不挠的芒戈·派克在大热天的战场上会看到什么恢复信心的景象。六月底,七月里,麦子里总有罂粟花,还有叶茂的桑葚树,太阳透过重重树叶屏障,照在枪杆子上,就看得见上面冒着热气;芥子毒气弹炸出的弹坑边缘变成晶黄色,一般破房子都比挨过炮轰的房子要好看些,可是旅行的人很少会舒畅地呼吸一下那个初夏的空气,有过芒戈·派克从上帝根据自己的形象造人这方面产生的那种想法。

你在死者身上首先看到的是打得真够惨的,竟死得像畜生。有的受了点轻伤,这点伤连兔子受了都不会送命。他们受了点轻伤就像兔子有时中了三四粒似乎连皮肤都擦不破的霰弹微粒那样送了命。另外一些人像猫那样死去;脑袋开了花,脑子里有铁片,还活活躺了两天,像脑子里挨了颗枪子的猫一样,蜷缩在煤箱里,等到你割下它们的脑袋后才死。也许那时猫还死不了,据说猫有九条命呢,我也说不清,不过大多数人死得像畜生一般,不像人。我从来没看见过一件所谓自然死亡的事例,所以我就把这归罪于战争,正如那个百折不挠的旅行家芒戈·派克一样,知道一定还有其他什么事例,而且总是少了点其他什么,后来我总算看到了一件。

我见到过唯一一件自然死亡事例除了并不严重的失血之外,是死于大流感[176]的。得了这病就浑身黏液湿淋淋,憋住气,要知道这种病人是怎么死的:临终纵有一身力气,还是变成个小孩子,人去了,被单却像小孩尿布那样湿透,一大片黄浊的黏液瀑布似的流着,淌着。所以如今我倒要看看哪位自诩的人道主义者[177]的死亡情况,因为一个像芒戈·派克那样百折不挠的旅行家,或我,就是靠眼看这种文学流派的成员真正死亡,观察他们体面下场而活着,而且还要活下去看看。我作为一个博物学家,在沉思中不由想到虽然讲究体统是一件大好事,可是如果人类继续繁衍下去的话,必然有些事是不成体统的,因为传宗接代的姿势就是不成体统的,大大不成体统的,我不由又想到这些人也许是,或曾经是:不失体统同居生下的子女。可是不管他们如何出世,我倒希望看到一小撮人的结局,思索一下寄生虫如何解决那个长期保留的不育问题;因为他们奇特的小册子已荡然无存,他们的一切肉欲都成为次要问题。

虽然,在一篇有关死者的博物学论著中涉及这些自封的公民也许是正当的,尽管在本著作发表的时候这种封号可能一文不值,然而,这对你在大热天下所看见的原来的嘴巴上有半品脱蛆虫在忙着的其他死者是不公正的,他们年纪轻轻就死去并非自愿,他们也不办杂志,其中许多人无疑连一篇评论文章也从来没看过。死者也并非老是碰到大热天,多半时间是碰到下雨,他们躺在雨水里,雨水就把他们冲洗干净了,雨水还在他们入土的时候把泥土化软,有时还接连不断下着,把泥土变成泥浆,把尸体冲洗出来,你只得把尸体再埋葬下去。冬天在山里,你就得把尸体放在雪地里,等到开春积雪化掉,再得由别人来掩埋。这些死者在山里的坟地是很美的,山地战争是所有战争中最美的,其中一回,在一个叫波科尔的地方,他们埋葬了一个头部给放冷枪的打穿的将军。那些撰写书名叫《将军死于病床上》的作家错了,因为这位将军就死在高踞山上的雪地战壕里,戴着一顶登山帽,帽上插着一支鹰翎,正面的弹孔小得插不进小手指;后面的弹孔却大得塞得进拳头,如果拳头小,你想要塞的话准塞得进,雪地里有好多血。他是个极好的将军,在卡波雷托战役[178]中指挥巴伐利亚阿尔卑斯军团的冯贝尔将军就是这么一位好将军,他是乘坐在参谋的汽车里,身先士卒,开进乌迪内[179]市时,遭意大利后卫部队打死的,如果我们要对这类事情讲究什么精确性的话,那么所有这类书应改名为《将军通常死于病床上》。

有时在山里,设在靠山那边挨不到炮轰的包扎站外面的死者,身上也下到了雪。他们都给抬到在地面封冻前就在山坡上挖好的洞里。就是在这洞里,有个人的脑袋破得像摔得粉碎的花盆,虽然脑袋由薄膜裹在一起,外面还精心扎着现已浸湿发硬的绷带,但脑组织给里面一块碎钢片破坏了,他躺了一天一夜,又躺了一天。担架手请医生进去看看他。他们每回去都看见他,甚至没朝他看都听到他在呼吸。医生的眼睛通红,眼皮肿胀,给催泪瓦斯熏得几乎睁不开来。他看了那人两回,一回在大白天里,一回用手电筒照。我意思是说,用手电筒照一遍也会给戈雅留下一个深刻印象,医生第二回看他才相信担架手说他还活着这话。

“你们要我拿这怎么办?”他问。

他们提不出什么办法。可是过了一会儿他们就要求把他抬出去跟重伤员安顿在一起。

“不。不。不!”正忙着的医生说,“怎么啦?你们怕他?”

“我们不愿意听到他跟死者留在洞里。”

“那就别听他好了。如果你们把他搬出来,又得马上把他抬回去了。”

“我们不在乎,上尉大夫。”

“不行,”医生说,“不行。难道你们没听到我说不行吗?”

“你为什么不给他打一针大剂量吗啡?”一个在等候包扎臂部伤处的炮兵军官问。

“你以为我的吗啡就只派这一个用处吗?你愿意我不用吗啡就做手术吗?你有手枪,出去亲手把他打死啊。”

“他已经中了枪,”那军官说,“如果你们有些大夫中了枪,你就另眼相待了。”

“多谢多谢,”医生对空挥舞一把镊子说,“千谢万谢。这双眼睛怎么样了?”他用镊子指指眼睛。“你觉得怎么样?”

“催泪瓦斯。如果是催泪瓦斯就算走运了。”

“因为你离开前线,”医生说,“因为你跑到这儿来说要清除你眼睛里的催泪瓦斯。你就把葱头揉进你眼睛里了。”

“你失常了。我对你的侮辱并不在意。你疯了。”

担架手进来了。

“上尉大夫。”其中一个说。

“滚出去!”医生说。

他们出去了。

“我要开枪打死这个可怜的家伙,”炮兵军官说,“我是个讲人道的人。我决不让他受折磨。”

“那就打死他吧,”医生说,“打死他啊。承担责任。我要写份报告。伤员被炮兵中尉在急救站打死。打死他啊。尽管去打啊。”

“你不是人。”

“我的职责是治疗伤员,不是打死他们。打死人是炮兵军官老爷干的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