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宴会(第2/4页)

当卡尔梅拉走进自己的家,眼睛转到丈夫身上,立刻看到他激动异常。她一时以为他知道了她没得到他同意向唐卡尔丹拉借过钱,但是不是这回事。他的眼睛闪闪发光,是孩子般的亢奋,而不是责备的凶光。她微笑着凝视他,她不用他说就明白他一定是为了一项新计划而满怀热情。

她的丈夫安东尼奥·马纽齐奥是律师、市参议员唐马纽齐奥的儿子,蒙特普西奥的一名显要人物。富裕。有几百顷橄榄园。唐马纽齐奥从前也屡屡遭到洛可·斯科塔·马斯卡尔松的抢劫。他好几个手下人当时被杀害。当他听说儿子要跟这个罪犯的女儿结婚,他给他下命令,选择家庭还是这个“婊子”。从他口中说出“婊子”这个词,这就像一件白衬衫上沾了番茄汁,太刺眼了。安东尼奥做出选择,他娶了卡尔梅拉,这样跟家庭断绝了关系,放弃他原可坐享其成,过有闲阶级生活。他娶了卡尔梅拉,没有家产。没有一个子儿。只带着一个姓氏,除此一无所有。

“什么事啦?”卡尔梅拉问,好让他高高兴兴说出留在唇边迫不及待要说的话。安东尼奥容光焕发,感激不已,喊道:

“缪西娅,我有了个主意,整天都在考虑那个主意。总之我对这个主意想了很久,但是今天我是可以肯定了,我作出了我的决定。这是想到你的哥哥时才有的……”

卡尔梅拉的面孔稍稍阴暗下来。她不喜欢安东尼奥谈她的哥哥。她更愿意听到他多谈谈她的两个儿子埃里亚和多那托,但是他从来不谈。

“什么事啦?”她又问了一遍,声音中透露一点疲惫。

“应该改一改了。”安东尼奥回答。

卡尔梅拉没有接嘴。她现在知道丈夫接着会说什么。当然她不知道细节,但是意识到他要提出的一个想法她是无法同意的,这使她悲哀和闷闷不乐。她嫁的那个人,双目炯炯有神,满脑子幻想,在生活中犹如个走钢丝绳人摇摇摆摆。这使她悲哀。脾气不好。但是安东尼奥兴致来了,必须让他说出一切。

“应该改一改了,缪西娅,”安东尼奥又说,“看看你的哥哥。他们是对的。多梅尼科有他的酒吧。佩佩和法吕克打鱼。除了这些害人的香烟以外还应该想其他的东西。”

“斯科塔只适合做烟草。”卡尔梅拉的回答干脆利落。

她的三兄弟都已结婚了,这三人在成亲的同时过上了一种新生活。多梅尼科在一九三四年六月的一个艳阳天娶了玛丽亚·法拉丹拉,一位小康商人的女儿。这是一场没有热情的婚姻,但是给多梅尼科带来了他从未有过的舒适生活。他为此对玛丽亚抱有感激之情,颇像爱情。他有了玛丽亚躲过了贫困。法拉丹拉家生活不阔绰,但是除了好几块橄榄地以外,还在加里巴尔第大街上开了一家酒吧。从那以后,多梅尼科的时间分别花在烟草店和酒吧上,根据哪个地方更需要他就在哪里工作。至于拉法埃莱和朱塞佩他们娶了渔民的女儿,他们大部分时间与精力也就用在海上作业上。是的,她的兄弟已经远离烟草店,但这就是生活。为了说明命运的变化,安东尼奥使用“改一改”这个词,这叫卡尔梅拉恼火。这在他看来这行当是不对的,还可说是肮脏的。

“烟草,是我们的十字架,”安东尼奥又说,而卡尔梅拉不开口,“也可说会变成我们的十字架,要是我们不思改变的话。你该做的事你都做了,你还做得比谁都好,但是现在应该想到发展。你用你的香烟挣了钱,但是你永远不会得到真正重要的东西:权力。”

“你有什么建议?”

“我以后竞选镇长。”

卡尔梅拉禁不住笑出声来。

“谁会选你?你自己的家庭也不会支持你。多梅尼科、法埃吕克和佩佩。就这些人。你能得到就这三票,不会有别的啦。”

“我知道,”安东尼奥说,像个孩子被伤了自尊心,但是理会到这个看法还是正确的,“我应该考验自己。这件事我想过了。蒙特普西奥这些无知的人不懂什么是政治,不懂怎样去赏识一个人的价值。我应该争取他们的尊重。为了这事我要出门去。”

“去哪里?”卡尔梅拉问,她对大青年丈夫有那么大决心感到惊奇。

“去西班牙,”他回答,“元首需要优秀的意大利人,准备献出青春去粉碎赤色分子。我就是他们的一员。当我屡获勋章归来,他们就会承认我是他们所需要的镇长,相信我吧。”

卡尔梅拉一时没有说话。她从来没有听说过在西班牙的这场战争。也没有听说元首在世界这个地区的计划。她心中有什么在对她说家庭男子的位置不是在那里。这是一种下意识的预感。斯科塔家的真正战役是在这里展开,在蒙特普西奥,不是在西班牙。在这个一九三六年的日子,就像一年中的任何哪天,他们需要全家抱成一团。元首和他的西班牙战争,可以号召其他男人前去。她长时间瞧着丈夫,只是低声反复说:

“斯科塔只适合做烟草。”

但是安东尼奥不听。或者不如说他的决心下定了,眼睛已经闪闪发光,像个孩子梦想远方的国家。

“对斯科塔可能是,”他说,“但是我是马纽齐奥。自从我娶了你以后你也是。”

安东尼奥·马纽齐奥做出了自己的决定。他决心离家前往西班牙。跟法西斯分子并肩作战。他要完成他的政治教育,进行一场新的冒险。

直到深夜他还在解释为什么这个想法前途光明,他怎么戴了英雄的光环衣锦荣归后必然享受的利益。卡尔梅拉不再听他。她的大青年丈夫继续跟她谈法西斯党的光荣,她睡着了。

第二天,她在惊慌中醒来。她有做不完的事要做。换衣服,给两个孩子穿衣,盘自己的发髻。检查安东尼奥挑选的白衬衫是不是熨了。给埃里亚和多那托上发蜡,洒香水,让他们漂漂亮亮如同新铸的金币。不要忘记她的扇子——因为白天温度高,空气不久就会令人感到窒息。她心情激动,如同参加儿子领圣体或者她自己的婚礼。她有那么多的事要做。什么都不能忘记。务必不要迟到。她在房子里从这头走到那头,手拿刷子,嘴含别针,寻找她的鞋子,抱怨她的长裙,好像缩小了,她好不容易才扣上纽扣。

终于,一家子准备好了,只等待着出发。安东尼奥又一次问在哪里约会,卡尔梅拉重复说:“萨那科尔。”“但是然后他带我们上哪儿?”安东尼奥不安地问。“我不知道,”她回答说,“是个惊喜吧。”他们就出发了,离开蒙特普西奥高坡,沿着海边的路直到所说的地点。他们在那里转入走私者的一条小道,走到俯视大海的一座土台。他们待在那里一会儿,拿不定主意,不知道往哪儿走,这时他们发现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斯科塔钓鱼台”,指着一座楼梯。往下走完长长的楼梯,他们到了一座搭在悬崖上的巨大木头平台,下面是滚滚波涛。这是普利亚海岸到处常见的一座钓鱼台。这类钓鱼台就像巨大的木骷髅。在日晒雨淋下发白的一大堆木头,抱住岩石,决不像在风雨中能够幸存下来。但是它在那里。经过了不知多少年头。长长的桅杆竖立在水面上,风吹浪打而不倒下。从前人们不思出海时就在木台上钓鱼。后来被人弃而不用,就成了奇异的瞭望塔,脚插在波涛中被风吹得格格响。看起来这些平台是东拼西凑随意搭成的。然而这些摇摇欲坠的木塔经受一切而屹然挺立。在平台上则是一堆乱麻似的绳索、手柄和滑轮。当人在上面操作时,一切都绷紧了咯咯响。钓鱼台缓慢威严地拉缆绳,如同一个瘦高个儿的男子双手伸进水里去,捧了大海的宝藏慢慢往上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