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为什么我没有成为一名建筑师?(第2/3页)

看到最后,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尽管楼房正面都是些小而简朴的居室,它们是由亚美尼亚建筑师和承包商在一个世纪前为希腊人、黎凡特人建造的,但它们如今却被派上了有趣的、截然不同的用场。这是它们的建造者始料未及,甚至无法相信的。多年的建筑专业学习使我认识到一件事情:建筑体现着建筑师和购买人的梦想。在上个世纪初,凭空构想出这些楼房的希腊人、亚美尼亚人和黎凡特人被迫离开之后,这些房子渐渐反映出后来居住者的想像力。这里,我想说的,不是那种建造了房屋和街道、赋予城市以某种特殊面貌的积极的想像力。我说的是一种被动的想像力,它属于那些来自远方的人们,这些人来到这里,面对着已经呈现出某种面貌的街道和楼房,为了适应这种风貌,于是改变了自己的梦想。

我可以把这种想像力,比做一个孩子在午夜时分上床之前,走在漆黑的房间里,透过墙上的阴影看到的某些幻象。如果他睡在一个陌生、可怖的房间里,他就会把它想成某些熟悉的东西,使它不至于过分可怕。而如果他在一间干净、熟悉、令他感到安全的房间里,他就会把幻象比做某个神话中的可怕生灵,来为自己编造一个梦幻世界。在这两个例子里,他的想像力所依照的,都是身边这个偶然出现、支离破碎的影像,从而为自己建造一个符合所处场景的梦想世界。因此,对一位想要在空白纸上创造新世界的人来说,想像力是不可靠的,它只对那些渴望适应现存世界的人有用。上个世纪伊斯坦布尔经历了移民潮,工厂企业从一个地方搬至另一个地方,新一代土耳其中产阶级的产生,还有西化的梦想,它促使许多人抛弃这些楼房和败落的房屋,取而代之的是来自其他地方的移民。在伊斯坦布尔,你随处可见这种入乡随俗的第二想像力。有些人新建了隔间;有人把楼梯间或小凸窗变成了厨房,把门厅变成了储物间或客厅;有人在某些最意料不到的地方摆张床,摆个衣柜就能增加生活空间;有人将墙体、窗户堵上,或在墙面上凿出新的窗户和门,或钻一个穿墙而过的孔洞;有人在楼房里装了炉子,管道弯弯曲曲爬满墙体和天花板,有人借此将这些地方占为已有。在一个世纪前建造这些楼房的建筑师眼里,这些人都是彻头彻尾的外行。

我谈到空白纸张并非偶然。我曾在伊斯坦布尔科技大学读过三年的建筑学,但我没有毕业去成为一名建筑师。如今我认为,这和我在那些白纸上涂抹的浮华的现代梦想有很大关系。那时,我知道的就是,我不想成为一名建筑师——或像从前梦想多年的那样,成为一名画家。我扔掉那些空无一物,令我震颤、恐惧、头晕目眩的工程图纸;而后我坐下来,看着那些同样令我震颤、恐惧的稿纸。我就这样坐在那里,至今已有二十五载。当一本书在我脑海里成形之际,我相信,自己就此迈上了新的旅程;我相信,那个世界将会顺从我的想像——如同我还是个建筑系的学生,正梦想着建造楼房。

那么,让我们来面对那个二十五年来,我听了无数遍的问题吧,而且,时至今日,我也仍时常这样询问自己:为什么我没有成为一名建筑师?答案是:因为我以为,我倾注了全部梦想的那些稿纸,是空白的。但在经历了二十五年的写作之后,我开始渐渐明白,那些纸,从来就不是空白的。现在,一坐到桌边,我就完全清楚,我是和传统坐在一起,与那些彻底拒绝向规则和历史低头的人坐在一起;和一系列巧合、混乱、黑暗、恐惧以及肮脏之事坐在一起;和过去、过去的幽灵,还有官僚主义以及我们的语言都想要忘掉的一切坐在一起;和恐惧,以及它可能带来的梦境坐在一起。要使所有这些跃然纸上,我就要从过去汲取材料,写我的小说,写那些西化人士以及我们的现代共和国想要忘记的一切。但我的小说同时也拥抱将来,拥抱想像世界。二十岁时,我以为建筑能帮我做同样的事情,我极有可能成为一名建筑师。但在那时,我还是一个坚定的现代主义者,渴望逃离一切重负、肮脏,以及遍布幽灵的黄昏,那就是历史。更有甚者,我是一个乐观的西化者,相信一切都会沿着轨道循序渐进。至于我居住的那个城市里的人,因为各自的历史和所在团体的复杂性,他们不遵守任何规则。这些人不在我的梦想之内。相反,我视他们为障碍,他们让我的梦想变得难以实现。没多久,我就意识到,他们绝不会允许我在那些街道上,建造我想要的建筑。而一旦我把自己关进房间,写写他们的人生,他们反而不会再反对我了。

我用了八年的时间,才出版了第一部小说。整整这段时间,特别当我不再对有人会发表我的作品抱任何希望时,我常反复做这样一个梦:我是一名建筑系学生,在建筑设计班,正在设计一栋楼,但是马上就要交稿,时间所剩无几。我坐在桌前,竭尽所有,投入到工作中去。我被一堆未完成的图纸和纸团所包围,四周的墨水点像北美南蛇藤一样盛开。随着工作的进行,我的头脑中冒出比先前更为出色清晰的想法,但不论我怎样疯狂努力,那可怕的最后时刻还是很快就来临了。我完全清楚,自己再没有机会实现那个伟大的新想法了,就像我没有机会完成这张纸上的建筑一样。在剩下的时间内无法完成设计,是我的错,完全是我的错。当我憧憬着更强烈的感觉来临时,就会由于负疚而极度痛苦,于是我醒了过来。

首先要说的是,我总做这个梦是出于一种恐惧,是出于害怕自己会成为作家的那种恐惧。要是能成为一名建筑师,我最起码会有体面的职业,最起码会有丰厚的收入,去享受中产阶级的生活。但当我开始含含糊糊地说起我要当作家写小说时,我的家人警告我,将来我在经济上一定会捉襟见肘。因此,面对那些一直伴随我的内疚与恐惧,这个梦可以缓解渴望带来的痛苦。因为,如果我学做一名建筑师,那是在“正常”的生活范畴之内。这样努力工作,赶时间;这样热切地梦想——其实正是我后来的生活特点。只是事到如今,我写小说再不会去赶什么最后期限了。

在那些日子里,人们问我为什么没有成为一名建筑师,我会用不同的话,给出同样的回答:“因为我不想设计公寓楼!”我说的公寓楼,指的既是一种特定的建筑,同时还是一种生活方式。在20世纪30年代,伊斯坦布尔古旧的历史城区几乎毁灭殆尽,有钱人拆毁了自己带有宽敞花园的两三层小楼,在原地,甚至其他空地上建起了公寓楼。这在六年之内,就彻底破坏了城市的古旧建筑。50年代晚期,我开始上学时,班上的每个学生都住在公寓楼内。开始,公寓楼的正面,都是朴素的包豪斯现代主义风格与传统土耳其式凸窗风格的结合。后来,它们就变成了国际风格的可怜、拙劣的复制品了。又因为继承法划定的很多建造用地都异常窄小,所以其内部构造也都千篇一律。楼中有楼梯井、狭长的通风竖井,有人把它称为“黑暗处”,有人则称它为“明亮处”。前面是起居室,而后面,视建筑用地的大小和建筑师的技能情况,能建成两间或三间卧室。狭长的走廊将前屋的单间房和后面的几个房间连接起来,再加上可以看见“明亮处”的窗户以及楼梯间的窗户,这一切使所有的公寓看起来都惊人地相像。公寓里,到处都是霉腐的气息以及厨房油烟、鸟类粪便和贫困的味道。学习建筑多年,最让我感到恐怖的事情,就是明白,自己的前景是将不得不在这些狭长的土地上设计建造经济、合算的公寓楼,以满足目前家庭规划的要求,以及那些半西化中产阶级人士的品位。在那些日子里,很多抱怨建筑师欺诈的亲戚和熟人都告诉我,一旦我成为一名建筑师,他们一定会让我在他们父母拥有的空地上建造我的公寓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