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人们都叫我“橄榄”(第2/3页)

“我们,”黑指鹳鸟和他自己,“准备搜索苦行僧修道院,寻找谋杀我姨父的无耻凶手偷走的最后一幅图画。你见过那最后一幅画吗?”

“那幅画,将不见容于苏丹陛下、和我们一样追随前辈大师的插画家,也将不见容于忠于信仰的穆斯林。”语毕,我闭上了嘴。

我的话使他更为急切。他和鹳鸟开始搜遍整栋房屋,把修道院翻了个底朝天。有好几次,我走向他们,协助他们,让他们翻得更顺利些。在其中一间漏雨的苦行僧小室,我提醒他们地板上有个洞,别摔了进去,如果他们想要的话也可以搜一搜。我给了他们一把大钥匙开启一个小房间,三十年前,这间修道院的拥护者加入贝克塔胥教派[1]并四散离去之前,他们的长老便住在这个房间。他们兴冲冲地走入房里,只见有一面墙已经没有了,雨直往里飘,于是他们搜都懒得搜就掉头离去了。

我很高兴蝴蝶没有跟他们一起,不过,只要找到暗示我涉案的证据,他也会加入他们的阵营。鹳鸟与黑想法一致,他们害怕奥斯曼大师会把我们交付给酷刑者,坚持我们必须互相扶持,团结对抗财务大臣。我感觉黑的动机不只是想借着找出杀害他姨父的凶手,送给谢库瑞一个真正的结婚礼物,同时也打算引导奥斯曼细密画家走上欧洲大师的道路,用苏丹的钱支付给他们,要他们完成姨父模仿法兰克人的书(这本书不仅亵渎神圣,更荒谬可笑)。我也知道,多多少少可以肯定,这项计谋的根源是鹳鸟渴望铲除我们,甚至包括奥斯曼大师,因为他梦想当上画坊总监——既然每个人都猜测奥斯曼大师属意蝴蝶——而且,他也准备不择手段增加他的机会。

一时间我迷糊了。我听着雨声,思忖良久。接着,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想要讨好鹳鸟和黑,就好像一个人挣扎着突破重围,想把请愿书递交给骑马路过的君主和大宰相。我走到了他们的身边,带着他们穿过黑暗的走廊和一扇大门,走进一间曾经是厨房的阴森房间。我问他们有否在断垣残壁中找到了什么。当然,他们什么也找不到。四周看不见任何过去用来煮饭给穷人难民吃的锅碗瓢盆和鼓风箱。我甚至从来不曾试图打扫这个恐怖的房间,任由它爬满了蜘蛛网、灰尘、泥巴、瓦砾和猫狗的粪便。一如往常,一阵不知从何处窜出的强风,吹暗了灯火,映得我们的影子一会儿淡,一会儿浓。

“你们到处都翻遍了,却没有找到我的秘藏宝库。”我说。

出于习惯,我用手背当扫帚,拨掉废弃了三十年的壁炉里的灰烬,随之出现了一个旧炉灶,我吱呀一声拉起它的铁盖。我把油灯拿近炉灶的小开口。接下来的景象我绝不会忘记,在黑还来不及行动之前,鹳鸟已经一跃向前,贪婪地攫走里头的几个皮囊。他正打算就在炉灶口打开它们,但是我已转身走向宽敞的客厅,害怕留在后头的黑尾随在后,接着,鹳鸟细长的腿也蹦跳着跟在了我们的后面。

他们看见其中一个袋子里装着一双干净的毛袜、我的抽绳裤、我的红内衣、我最上等的衬衣、我的丝衬衫、我的剃刀、梳子和其他私人物品,一时间愣住了。黑打开另一个袋子,发现五十三枚威尼斯金币、近年来我从工匠坊偷取的几片金箔、我私藏的标准型手册、书页中夹着更多偷来的金箔、淫秽的图片——有些是自己画的,有些是我搜集来的——我亲爱母亲的遗物玛瑙戒指、她的一缕白发,以及我最好的画笔和毛笔。

“如果我真的是你们怀疑的凶手,”我说,语气带着愚蠢的高傲,“我的秘藏宝库里必然藏着最后一幅画,而不是这些东西。”

“为什么这些东西在这里?”鹳鸟问。

“皇家侍卫队趁着搜查我的家时——就像搜查了你的家一样——顺手牵羊,无耻地把我花了一辈子搜集的两片金箔揣进了口袋。我担心我的家很可能为了那卑贱的凶手再被搜一次——果然没错。如果最后一幅画在我这儿,它只可能出现在这里。”

最后一句话实在不该讲出口;虽然如此,我可以感觉到他们松了一口气,不再害怕我会在修道院的阴暗角落割断他们的脖子了。我是否也取得了你们的信赖?

然而这个时候,我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极度的不安。不,不是因为自幼便熟识的插画家朋友们看见了这些年来我贪心地攒钱、收购并储存金币,或甚至让他们发现我的手册和春宫画。老实说,我很后悔自己出于一时的恐慌,向他们展示了所有这些东西。只有一个生活漫无目标的人,才可能如此轻易地暴露自己的秘密。

“不过,”好一会儿后黑开口,“如果奥斯曼大师什么都不说,也不指出我们之中谁是凶手,把我们交付给酷刑者的话,我们现在就要作出决定,到时候在刑讯拷打之下该说些什么。”

我感觉到一股空虚与沮丧降临在了我们身上。油灯的惨淡光芒下,鹳鸟与蝴蝶瞪着我手册中的春宫画。他们全身散发着漠然不在乎的态度,事实上,他们甚至透露出某种怪异的快乐。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我去看那幅图画一眼——我可以猜出是哪一幅。我站起身,站在他们背后,安静地凝视着自己画的淫图,仿佛回想起某段今已远去但仍清晰的欢乐记忆,内心激荡不已。黑加入了我们。不知何故,我们四个人一起观看那张图画让我感到宽心。

“盲人和非盲人有可能相等吗?”过了一会儿,鹳鸟说。他是否在暗示,虽然眼前所见是淫秽的,但安拉赐予我们的视觉享乐却是荣耀的?不对,鹳鸟怎么可能明白这种事?他从来不读《古兰经》。我知道赫拉特前辈大师们经常引述这句箴言。伟大的画师们常用这句话来回应反对绘画的敌人,这些人恐吓说我们的宗教禁止图画,审判日到临时画家们全部会被打入地狱。接着,出乎意料地,从蝴蝶的嘴里吐出一句我从来不曾听他说过的话:

“我很想画一幅图呈现盲人和非盲人不相等!”

“图中的盲人和非盲人会是谁呢?”黑天真地问。

“Ve m yestevil’m vel basru,意指盲人和非盲人不相等。[2]”蝴蝶说,并接着背诵:

“……黑暗与光明也不相等。

背阴和当阳也不相等,

活人和死人也不相等。”[3]

我顿时打了一个寒战,想起不幸的高雅先生、姨父,以及今晚被杀害的说书人兄弟。其他人是否和我一样害怕?很长时间,大家一动也不动。鹳鸟仍捧着我的书,尽管众人都瞪着摊开的书页,但似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画中的粗鄙!

“我也想画最后的审判日。”鹳鸟说,“我想画死人如何复活,罪人如何与纯洁的人分隔开。为什么我们不可以描绘我们宗教的《古兰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