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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前往书中那个世界,你愿意做什么?”她问我。

她的面容苍白,有一头淡棕色秀发,目光温柔。如果她属于这个世界,她似乎自记忆中被抽离了;如果她来自未来,那么她将是恐怖与不幸的征兆。我不自觉地注视着她,仿佛害怕如果太专心一意看着她,所有的一切将成真。

“我什么都愿意做。”我说。

她温柔地注视我,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当一个有着惊人美貌又迷人的女孩如此注视着你,你要怎么办?你要如何拿稳火柴、点烟、看着窗外,要如何和她说话、和她冲突,如何呼吸?课堂上从来没教过这些。一般人一定和我一样为此痛苦无助,企图掩饰胸口乱撞的小鹿。

“何谓什么都愿意做?”她问我。

“每件事。”我说,接着不再作声,听着自己的心跳。

我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影像,有一段永无止境的旅程,接踵而至的虚构人物和图形文字、已经消失的迷宫般街道、悲戚的树丛、泥沙淤积的河流、花园、乡镇。如果有一天,有幸能拥抱她,我一定会冒险去这些地方。

“举个例子,你愿意面对死亡吗?”

“我愿意。”

“即使知道有人因为你看了那本书而要杀你?”

我试着微笑,倾听内心那个工程系学生说:毕竟那只是一本书罢了!但嘉娜全神贯洼地看着我。我开始担忧,如果不小心说错话,那么自己将永远无法接近她,也无法抵达那本书里的世界。

“我不认为会有人要杀我。”我说着,假装表现出某种我无法形容的性格:“不过若真有这种事,我也真的不怕死。”

在那间渗入亮晃晃光线的教室内,她那漂亮的蜜色眼睛闪了闪:“你认为那个世界真的存在吗?或者,那只是幻想出来并写在书中的世界?”

“那个世界必须存在!”我说:“你那么漂亮,我知道你来自那个世界。”

她快速走近我,双手捧着我的头向上凑,亲吻我的唇。她的舌头在我的嘴里短暂逗留。她向后退了几步,让我的手臂拥着她柔软的身子。

“你好勇敢!”她说。

我闻到某种古龙水的香味。我陶醉地走向她。几个喧闹的学生从教室门口走过。

“请等一下,听我说,”她说:“你一定要把告诉我的每件事,也告诉穆罕默德。他真的去过书中那个世界,而且设法回来了。他从那里回来,他知道,你了解吗?但是,他不相信其他人也能到达那里。他经历过可怕的事,已经失去信心。你要不要和他谈谈?”

“这个穆罕默德是谁?”

“十分钟内到二○一教室前面,上课前见。”她说着,突然走出教室,就这么消失了。

教室—片空荡荡,仿佛连我都不在那里。我惊讶地站着。从来没有人那样亲吻我,也没有人那样注视过我。而现在,我被孤零零留下。一思及可能再也看不到她,再也无法直挺挺站稳,我恐惧极了。我想跑出去追她,但我的心跳得很快,让我害怕呼吸。那道白色的光芒不仅令我目眩,也让我神迷。我告诉自己,这一切都肇因于那本书;并且马上知道,我爱那本书,我想进入那个世界——我太想这么做了,因此光是想到这里,便簌簌流下眼泪。书中存在的那个世界让我向前,我隐约知道那个女孩一定会再度拥抱我。但现在,我却觉得整个世界停止转动,离我而去。

我听见楼下一阵喧闹,向下望去,看见公园边一群营建工程系学生吵闹地彼此丢着雪球。我虽然看着他们,却漫不经心。我内心已经毫无赤子之心。我已经挣脱了。

这种事人人都会碰到:有一天,很普通的一天,当我们想像自己在这世界上每天过着例行公事般的生活,口袋里放着票根和烟草碎屑,满脑子充斥新闻事件、交通噪音、讨人厌的长篇大论之际,突然想通其实自己已经身在其他地方,一个实际上并非双脚带我们到达的地方。我已经挣脱许久;我已经融入一个极尽惨白的世界,站在冰封的玻璃窗后面。如果你打算降落凡间或回到现实,一定要拥着一名女子,就是那个女孩,紧紧地抱着她,赢得她的芳心。我快速跳动的心多么快便学会所有这些哗众取宠的伎俩!我恋爱了。我对自己深不可测的心屈服了。我看了一下手表,还有八分钟。

我鬼魅般穿过屋顶挑高的走廊,奇特地意识到我的身体、我的人生、我的面容和我的经历。我会在人群中遇到她吗?如果有机会遇见她,我要说什么?我的脸是什么样子?我已经不记得了。我走进楼梯旁边的洗手间,把嘴凑住饮水机上喝水。我望着镜中刚被亲吻过的嘴唇,母亲,我恋爱了;母亲,我要失足了。我很害怕,但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我想问嘉娜,那个穆罕默德是谁啊?为什么他会害怕呢?是谁想杀掉看过那本书的人?我一点也不害怕。如果有人了解这本书,像我一样相信书中的一切,自然就不会害怕了。

回到人群中,我再度发现自己疾走着,好像有要事在身。我步上二楼,沿着面对中庭喷水池的高耸窗户行走,一步接着一步,每—步都想着嘉娜,忘了自己。我经过聚集在下堂课教室前的同学身边。你猜怎么着!才不过多久前,一个迷人的女孩吻了我,而如今!我的腿拚命带着我迎向我的命运,那是一个包含幽暗森林、旅馆房间、淡紫和天蓝色幻影、人生、平静,以及死亡的命运。

上课前三分钟,我到达二○一教室,甚至还没看见站在穆罕默德身旁的嘉娜,就已经在走廊的人群中,认出了穆罕默德。他和我一样苍白、高瘦,又忧愁、出神,带着倦容。我隐约记得似乎在嘉娜的朋友中见过他。我揣测他知道得比我多,他已经多了生活的体验;他甚至比我大了一、两岁。我不晓得他怎么知道我是谁,他把我拉到置物柜后面。

“我听说你看过那本书。”他说:“对你而言,书里写了什么?”

“一个新的人生。”

“你信这套吗?”

“我信。”

他无血色的气色,让我对他经历的一切感到恐惧。

“你听我说,”他说道:“我也去追求那个新人生。我认为我可以找到那个世界。我总是搭巴士到达一个又一个城镇,认为自己终将寻得那片乐土,找到那里的人们,踏上那里的街道。相信我,到头来,除了死亡什么都没有。他们杀人毫不留情,甚至现在都在监视我们。”

“先不要吓他。”嘉娜说。

接着是一阵沉默。穆罕默德看了我半晌,仿佛我们已经认识好几年。我觉得自己让他失望了。

“我不怕,”我看着嘉娜,展现电影里那种不屈不挠的气魄:“我撑得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