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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完全没想到睡觉这回事。从枪枝储藏室到房间的十七步路程,我的脑袋里也上演了十七种不同的情节。当我默念时,把它们全移到脑海的某个角落,然后在最后一刻,选出与最后一种景况符合的综合体。我记得自己在嘉娜锁着的房门上敲了三下,用那因为阅读过久而无法自制的脑袋,重新检视一次经历的奇闻,至于到底挑了哪种说法,我完全没有概念。我一敲门,心底便有个声音说:“报上密码!”或许是因为猜想嘉娜可能会问密码,所以我回了这句:“苏丹万万岁!”

当嘉娜转开锁并打开房门,她脸上展现的半喜,噢不,是半悲,不对,应该是全然难解的神情,令我顿失勇气,像个背了几星期台词、一踏进聚光灯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的业余演员。面临类似情况时,一个聪明人会相信自己的直觉,而非试图说一大堆根本记不起来的蠢话。这道理不难推测,但我却这么做了。充其量我试着忘记自己是个落入陷阱的猎物。

我像个远行归来的丈夫,亲吻嘉娜的唇。经历这么多预料之外的艰险后,我们终于回到家了,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太爱她了,在我眼中,没有任何事比这更重要。如果人生会出现一、两个难关,那么我就是经验老到的旅者,迈开大步,勇往直前。她的唇荡着桑椹的芳香。我们俩是命中注定在一起的佳偶,要携手一生,因应独断与困顿交加的人生,防备那些试图以自我牺牲为手段打击我们的人;对抗那些身分尊贵、热情、企图把自身的妄想投射到全世界的蠢蛋;还要抵御那群生活脱轨、受到天马行空世界引诱的人。当两个人分享彼此的梦想,几个月来从早到晚形影不离,当他们跨越千山万水终于相聚,噢,我的天使,还有什么阻力,能够妨碍他们拥抱彼此,把世界抛诸脑后?最重要的是,还有谁能拦阻他们成为真正的伴侣,发现那独一无二的真理时刻?

那就是阴魂下散的第三者。

求求你,请让我再一次吻上你的唇,让那个在所有密探情报中只剩下名字的阴魂就此退散,以真人现身。你瞧,我现在就在这里,我知道时光逐渐耗尽。你瞧,我们一块儿走过的高速公路确实存在,当我们穿梭其上,它却丝毫察觉不出我们的存在;它们由碎石与柏油打造,被夏夜星光所温暖的躯干伸长延展。让咱们像它们一样,甩开一切纷纷扰扰,一块儿躺下来……我的甜心,求求你,当我的双手碰触你细致美好的双肩和纤细的手臂;当我与你如此贴近,想像着我们在巴士旅者中缓缓搜索探寻,在那个独一无二的时刻欢喜相遇;当我的唇触着你耳畔与发梢间半透明的肌肤;当你秀发发散出的电波吓着了刹时俯冲过我前额与脸庞的鸟儿,在空气中扬起一抹秋天的气息;当你的双峰坚挺如我掌中振翅的倔强鸟儿,瞧,从你的眼神中,我可以读出你在告诉我,那唤醒我俩过往回忆的难得一刻,已然到来:现在,我们既非身处此地与他方,也不在你梦想中的乐土,不在巴士上,不在某个幽暗的旅馆房间,甚至不在书中描述的那个未来世界;现在,我们在这个房间里,犹如置身无垠的时空,其中,有你和你的叹息,有我和我急促的吻,我们互相拥抱,等待那可能发生的奇迹。等待那圆满的一刻到来!抱紧我,不要让这一刻溜走,我的心肝,来抱着我,让奇迹永不休止。求求你,不要抗拒,只要牢记:在巴士座位上的那些夜晚,我们的身体缓缓地沉溺在对方的温柔中,我们的梦想与头发缠结在一起。在你转过脸、别开朱唇之前,请你记得,对我们走过的、小镇上的后街房舍深深地看一眼;请你记得,当时我们都把头靠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请你记得,我们手牵手一起看过的所有电影:片中那如雨下的子弹、下楼的金发美女,还有你爱慕的帅哥们;请你记得我们看过的所有吻戏,当时我们无声地看着,仿佛自己正在犯罪,却忘了罪恶感,渴望踏上截然不同的世界;请记得当他们双唇相接,眼睛都避开了摄影机;请记得即使车胎每分钟转动七次半,我们仍能如老僧入定般稳坐。但是,她一点也不记得。我带着绝望之情,最后一次吻了她。床铺已经皱成一团。她可能感觉到我腰间那把硬邦邦的华瑟枪吗?嘉娜伸开手脚躺在床上,双眼仔细瞪着天花板瞧,仿佛凝视着星星。即使她这么对我,我仍然忍不住要问:“搭巴士旅行时,我们不是很快乐吗?咱们回去坐巴士吧。”

当然,这样说一点意义也没有。

“你刚刚在读什么?”她问道:“今天有何发现?”

“许多关于人生的道理,”我借用配音电影常用的对白,以肥皂剧演员惯有的腔调答道“真的,都是一些非常有用的资料。很多人都读过那本书,他们全都前仆后继奔向某处……一切都令人困惑,那本书放射出的光芒,与死亡一般耀眼。人生真是充满惊奇。”

我觉得自己可以继续营造这种情境;如果我无法借由爱情创造奇迹,至少还能以眩惑小孩的言词达到目的。天使啊,请原谅我的天真举动吧,请原谅我为了一己之需诉诸欺骗,因为这是七十天来,我第一次感到自己与嘉娜如此接近。我和她躺在同一张床上,就在她的身畔;读过一点书的人就了解,像我这样一个被真爱赏了一耳光、遭拒于门外的人,装出天真的惊奇神情是马上派得上用场的花招。一个夜里,当时我们在从阿夫永前往库塔雅的巴士上,车外雨水如洪流般倾泻,自车顶及窗户渗进车内,车上播放着《虚妄天堂》这部影片;但是精工最近才在报告中提到我——到底是报告了没?——说一年前,比现在更快乐、更平静的嘉娜,已经和她的情人牵手看过这部影片。

“所以,谁是天使?”此刻的她问我。

“显然和那本书有关。”我说:“知情的不只我们,还有别人也在追寻天使。”

“所以,天使会对谁现身?”

“对那本书有信心,而且仔细阅读的人。”

“然后呢?”

“就一直读下去,直到改头换面。某个早晨醒来,别人看到你会说,我的天啊,在那本书散发的光芒中,这个女孩已经变成天使了。这意味着天使必定一直是个女孩的化身。你一定觉得奇怪,这样的天使,如何能请君入瓮。难道天使也会使坏点子吗?”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还在动脑筋想,还在追查当中。”天使,我只说了这些,因为不愿意招惹危险,不想陷入不确定之中;因为我觉得,自己唯一确认的天堂,就是这张与嘉娜共枕的床。就让那独一无二的一刻顺其自然吧。屋子里有股淡淡的木制品味道,还有一抹清凉的气息,令人联想起小时候常买的肥皂和口香糖,但现在我们都不买了,因为包装太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