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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们打开空调暖气、点燃壁炉的第一天,我带着精心构思的剧本壮胆,按下我“失踪同学”父母家的门铃,低声下气地对他们说自己努力准备、钜细靡遗的烂台词。他们不仅没有提供我嘉娜的下落,也没告诉我可能在哪里找到她。一个星期天下午,我二度造访他们,公寓内的彩色电视机里正流洩着精采足球赛的影像。我推敲,他们企图探我的底。他们询问我到底有何动机,告诉我其实他们知道不少,但不会说出去。我走投无路,凭着电话簿里的名字找到她的亲戚,希望探得一些讯息。与她那些脾气火爆的叔叔、追根究柢的姑妈、口风很紧的佣人、拖着鼻涕的侄子和侄女对话后,我从他们口中得到的唯一结论是,嘉娜在大学念建筑。

至于嘉娜的建筑系同学,长久以来就对自己天马行空编造出来的嘉娜传奇,以及穆罕默德在小型巴士站被枪杀的八卦,深信不疑。听他们说,穆罕默德之所以挨枪,是因为卖兴奋剂的毒贩正在他打工的饭店分赃;另外还听到耳语,说他无法自拔地成为狂热的基本教义派。有人说,嘉娜被送到欧洲某处就学,有些心机重的上流社会家庭经常把爱错郎的女儿送出国避风头,但是据我向注册组调查的结果,证明根本不是如此。

最重要的是,我甚至没有对别人谈起这段经年累月、窥视刺探消息的精采过程,也没跟外人提起我足以和杀手匹敌的冷血心机,以及某个倒楣鬼心中残存的美丽幻想。基本上,嘉娜芳踪成谜,我无从得知她的音讯,也追踪不到她的下落。我修了缺课一学期的课程,然后又完成另一门学科。我没有再和妙医师或他的手下联系,不晓得他们是不是还忙着杀人。和嘉娜一样,他们都在我的美梦与梦魇中消失。接下来,夏天到了;然后秋天来临,下学年展开,我顺利完成课业,再下一个学年也是如此。接着,我去服兵役。

退伍前两个月,我接获母亲过世的消息。我获准休假回伊斯坦堡,以便赶上丧礼。母亲火化了。借宿朋友家几晚之后,我回到家,感觉一片空虚。当我望着厨房里吊挂的锅碗瓢盆,听见冰箱哀伤的叹息,它以惯常的哼嗯低喃流露哀悼之意。我被孤单地留在这个世间。我躺在母亲的床上,落下几滴眼泪,接着打开电视,像母亲一样,抱着寻乐和认命的心情坐在电视对面,一看就是大半天。入睡前,我从藏书处取出那本书,放在桌上开始读着,希望它带来第一次阅读时我感受到的同样震撼。尽管这一次,没能领会到书中散发的光芒照耀在脸上,或是感觉自己的身子从椅子上抽离,但我体会到内心的平静。

这就是我重读那本书的源由。但是,我不会再抱着“每重读一回,我的人生就将再度被狂风吹往未知国度”的念头。我试图从书中早已存在的佳言美句中,捕捉隐藏的寓意,或是掌握故事的精髓,以及自己经历但未曾理解的内在逻辑。你懂的,对吧?服完兵役之前,在心境上,我已经是个老头子了。

我以同样的心态面对其他书籍。我读书,并不是为了平息灵魂的渴求,不是要弭平黄昏时刻体内盘旋的欲念,也不是要巧妙地在抽象的世界中激起这份与秘密庆典搭上线的喜悦,甚或是——噢,我不知道——加速前往一个或许能遇上嘉娜的新人生。我阅读,是为了像一个绅士般,以智慧和冷静面对自己的命运,忍受嘉娜的失踪所带来的切肤之痛。我不再怀抱希望,去期盼欲望天使颁予七枝状烛台充作安慰奖,让我和嘉娜的家蓬荜生辉。有时候,我抱持心灵上的宁静与平衡,伏案苦读一本书到深夜。每当从书上抬起头,察觉邻里已陷入全然静默的时候,当年那一段段曾经以为永远不会终止的巴士旅途中,嘉娜靠在身畔熟睡的画面,就会突然跃入我的眼帘。

在这些旅程中,有一段旅程,我每次忆及,它总如天堂梦境般鲜活跳跃。巴士里的空气异常闷热,我发现嘉娜的前额与太阳穴香汗淋漓,秀发打湿而纠结一团;我拿着一方在库塔雅镇上买的同名丝质手帕,轻轻拭去她的汗珠,凑近至爱的脸庞时——拜加油站的淡紫色微光反射在我俩身上之赐——看见她极度快乐与惊喜的神情。后来,在休息站的餐馆,嘉娜开心地穿着在国营商店买的印花棉裙(裙子早已被汗水湿透),灌下好几杯茶,笑容满面地告诉我,她梦见父亲亲吻她的额头,但之后才了解那不是她的父亲,而是光之国度捎来的信使。微笑之后,她经常温柔地把发丝拢向耳后,这个动作总会令我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心神与理智在漆黑的夜里消失无踪。

我几乎可以看见各位读者哀伤皱眉的表情,因为你们知道我又把心灵深处对那些夜晚的残存记忆搬出来回味。各位有耐心、具同情心又感性的读者啊,如果可以,请为我掬一把同情之泪吧;但你可别忘记,这个让你们落泪的人,其实只是个杀手罢了。假使在法律上,对哀求给他怜悯、感同身受与慈悲心的杀人凶手可以从轻发落,那么我希望在这本投注甚深的书中,能把这些法条列入。

虽然后来结了婚,但我现在仍很清楚,即使到生命终站这一刻应该不远矣),我的所作所为都或多或少与嘉娜有关。从结婚前、继承这栋老爸留下的公寓到老妈辞世,并把新娘子妥当安置在新房的许多年之后,我依然继续怀抱着能够巧遇嘉娜的一丝心愿,搭巴士上路。几年的巴士旅程中,我发现巴士愈来愈宽敞,车内弥漫消毒剂的气味,空气清净系统安装在触碰按钮就会自动开阖的门上;察觉到司机们早已脱下褪色又汗湿的袖子,配备一身飞行员行头,肩上还有肩章;注意到过去一脸凶相的服务员,如今面貌焕然一新,每天刮胡子;另外,休息站虽然依旧很无聊,但光线更明亮,设备更新颖,高速公路路面更宽阔,全部铺上柏油。可是,我从未探得嘉娜的蛛丝马迹;更甭说遇上她本人了。根本找不到她,也得不到她的讯息。我不曾或忘的是那些有她陪伴的美好夜晚,或是曾和我们一块儿喝茶聊天的老太太,甚至是那道虽然微弱但我确信从她容颜发出的回应我爱意的闪光。但是,如果想从充斥着交通号志、闪烁灯光、无情广告看板,以及覆住年少记忆的新铺柏油高速公路上,寻找一些线索,你会发现,目光所及的一切,都急着把我们及我们的记忆忘得一干二净,而且愈快愈好。

一次令人沮丧的旅程之后,我得知嘉娜结了婚,并且出国去了。咱们的男主角已婚,育有一个孩子,是个顾家的好男人,是杀人凶手。他在都市计划部门工作,傍晚回家——手上提着公事包,里面装一盒孩子爱吃的瑞士巧克力棒,内心蒙上忧郁的阴霾,神情冷淡疲倦——站在人来人往的卡迪廓伊渡船上,突然与一个长舌的机械系同学不期而遇。“至于嘉娜,”那个大嘴巴女人说道:“她嫁给一个萨姆逊的医生,现在住在德国。”我别开视线,眺向舷窗外,希望阻止她继续告诉我更多噩耗。我发现大雾覆上伊斯坦堡与博斯普鲁斯海峡,这种景象相当罕见。“是雾吗?”杀人凶手自言自语:“或者,是我这不幸的灵魂散发出的滞闷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