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绝对幼稚(第2/3页)

被抛弃的这一夜,卡利普独自坐在这张椅子里,结婚三年来,他总习惯看着如梦坐在对面,紧张而焦躁地看她的侦探小说。卡利普眼前不断浮现相同的影像:她摇晃着双腿,手指缠绕头发,兴致盎然地翻动书页,不时发出深深叹息。他心头挥之不去的,并不是自卑,挫败和寂寞(我的脸长得不对称,我笨手笨脚,我太软弱无能,我的声音太有气无力了!),那些感觉出现在他高中的时候,有几次,在那些蟑螂四处横行的糕饼铺和布丁店[1]里,他目睹如梦和几个满脸痘痘的少年约会,不像卡利普,他们不仅上唇冒出了胡子,而且已经学会了抽烟。不,不是那样。他脑中想的也不是高中毕业三年后的某个星期六下午,他上楼去他们的公寓(“我上来看看你们有没有蓝色标签纸”),看到苏珊伯母坐在破旧的梳妆台前化妆,一旁的如梦瞥了一眼手表,不耐烦地摇晃双腿。在他脑海徘徊的甚至不是如梦的苍白倦容,他从没见过她这种神情,那时,他才得知她结婚了,嫁给一位年轻的政治运动家,而且不单单是基于政治因素。这个人,不仅周围的人对他推崇备至,甚至已经在《劳工的黎明》上以真名刊登了第一篇政治分析。一整夜,卡利普眼前浮现的画面,是他曾经错失的生活片段,一个机会,一小段欢乐:光线从阿拉丁的店里流泻而出,映得白色的人行道莹莹闪烁,雪花落入灯光里。一个星期五晚上,那时他们小学三年级,也就是如梦一家人搬进顶楼公寓一年半之后。天色已黑,汽车和电车的轰隆声响在冬夜的尼尚塔石广场回荡,他们正要开始玩一个自创的新游戏:“我消失了”,游戏的规则结合了“秘密通道”和“看不见”,其中一个人“消失”到爷爷奶奶、叔叔伯伯或爸爸妈妈的公寓一角,接着另一个人必须把消失的人找出来。游戏很简单,不过不可以开灯,也没有时间限制,因此全赖搜寻者的想像力与耐性。当轮到卡利普“消失”时,他跑进奶奶的卧房,躲到衣橱上面(先是踩着椅子的扶手,然后,小心地,踏上椅背),他一面心想如梦一定不会发现他在上面,一面幻想她在黑暗中走动的模样。他想像自己在如梦的处境,设法体会她此刻的情绪,她一定正到处找他,焦急难耐!如梦一定快哭出来了;如梦一定无聊死了;如梦一定泪眼涟涟地哀求他出来,出来,不管在哪里!等了好久好久,对孩子而言仿佛是一辈子,他突然失去耐性,从衣橱顶溜下来,忘记自己这么一失掉耐心就已经结束了游戏。等卡利普的眼睛适应了幽暗的光线后,反而是他开始在整栋公寓大楼寻找如梦。找遍了所有的房间后,一股恍惚而恐惧的感觉涌上心来,一种失败的暗示,最后他不得不求助于奶奶。“老天爷,你满身是灰!”奶奶说,坐在他的对面,“你跑到哪里去了?大家一直在找你!”接着她补充,“耶拉回来了。他和如梦去了阿拉丁的店里。”卡利普连忙奔向窗户,来到冰冷、阴暗、墨蓝色的窗边。外头下着雪,一场缓慢而悲凄的雪,召唤你出去;一道光线从阿拉丁的店里泻出,穿过玩具、图画书、足球、溜溜球、彩色瓶子。白雪覆盖的人行道闪烁着,泛着一片好似如梦脸颊的微晕光芒。

漫漫长夜里,每当卡利普回想起这幕二十四年前的影像,心底就涌起一股不快的焦躁,像是一锅突然滚沸的牛奶。这段生活片段究竟遗落在何方?他听见走廊里传来老爷钟无休无止的嘲弄滴答,这口钟曾经陪伴爷爷奶奶数过岁月,卡利普和如梦婚后不久,他把它从荷蕾姑姑家搬回来,带着满心的热情与坚持,把它挂在自己的幸福小窝的墙上,渴望借此留住童年的神秘与回忆。结婚三年来,不是卡利普,反倒是如梦,总觉得错失了某个未知生活的乐趣与游戏,郁郁不乐。

卡利普每天早上出门上班,傍晚乘坐公车或共乘小巴回家,与车子里一脸木然的陌生人群推挤缠斗,摩肩接踵。一整天,他不断寻找各种琐碎到连如梦都不得不皱眉的借口,从办公室打电话给她。等他一回到温暖的家,他会通过检查烟灰缸囤积的烟灰、烟蒂的数目和品牌,来推算如梦今天做了些什么——通常不会差太远。在这段幸福的剎那(很罕有)或怀疑的时刻,如果他像昨晚脑中想的那样,仿照西方电影中的丈夫,询问妻子这一天做了些什么,那么他们两人会陡然陷入尴尬,好像闯入了一个朦胧暧昧的模糊地带,不管是东方还是西方的电影中从来不曾清楚解释的地带。直到卡利普结婚后,他才偶然发现这块神秘、隐晦、暧昧的区域,暗藏在某些无名人物的生命里——也就是统计上和政府机关称之为“家庭主妇”的这些人(卡利普从来不曾把如梦跟买洗衣粉带小孩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卡利普很清楚,在这个隐晦世界中,有一座长满奇花异草的花园,完全将他隔绝于外,就好像如梦深不可探的回忆。所有洗衣粉广告、图文小说、最新的外国翻译刊物、大部分广播节目和星期天报纸里的彩色夹页,都以这块禁地为共通的主题和目标。尽管如此,它依然远超过所有人的理解范围,比任何人所知的都还要神秘。有时候,卡利普会摸不着头绪,搞不懂为什么,比如说剪刀,会放在走廊里的暖气炉上面的铜碗旁边,或者当星期天他们出游时,巧遇某个他好几年没见但如梦一直在联络的女人,然后卡利普会一阵错愕,顿时愣住,仿佛撞见一条线索、一个从禁地浮现的暗号,仿佛过去暗地里广为流传的秘密教派如今无须再隐藏,大剌剌地呈现在他面前。令人恐惧的,是这个谜的传染力,它像某种神秘的邪教崇拜,蔓延在一群通称为“家庭主妇”的普通人之间。除此之外,更令人害怕的,是众人假装这个谜根本不存在,没有任何奥秘的仪式,没有共同的犯罪恶行,没有狂热也没有历史,似乎她们的行为并非出自秘密的共识,而是发自内在的欲望。像是后宫太监谨守的秘密,牢牢上锁,并把钥匙丢弃,谜底既诱人又叫人反胃:既然它的存在众所周知,或许它并非可怕得像一场梦魇;可是既然它隐而不宣地代代相传,从不曾被人明言提起,那么它必然是一个卑微的秘密,丝毫谈不上什么骄傲、肯定或光荣。卡利普有时候会觉得这块地带如同某种诅咒,像是纠缠着一个家族世代成员挥之不去的诅咒。然而,目睹过太多女人基于婚姻、养儿育女或其他含糊的理由而突然辞去工作,自愿返回那块诅咒之地,他逐渐明白其中蕴含着某种密教的磁力吸引。尽管如此,他看到有许多女人,费尽力气好不容易摆脱了诅咒,成为有头有脸的人,但仍然难掩内心的向往,渴望返回熟悉的神秘,重拾被她们抛在脑后的魅惑时光,回到他永远无法理解的幽暗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