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卡夫山中的文字(第4/5页)

仿佛有一个第三者的鬼魂,拉近了屋子里的两个人与那本乌鸦封面作者的距离,用一股想像的力量,把他们卷进那段往来于小镇的房子和从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五金行的忧伤、平淡、孤立的生活。卡利普很想说:“那么多的作品,那么多的字母,那么多的文字,其实只是在叙述一个故事。所有救赎的希望,所有受尽了屈辱折磨后的回忆,所有以血泪写下的希望与回忆,都诉说着单纯的一个故事。”多年来,赛姆像一个渔夫,耐着性子往大海中撒网,拉起了这满室的报告、期刊与报纸,他知道自己已经捕获了那一则故事,它就在这一堆庞杂的收藏里。然而,他却没有办法在这些分门别类堆积如山的数据里,找出隐匿其中的那一则简单故事,非但如此,他更遗忘了开启它的通关秘语。

当他们在一本四年前出版的刊物中,幸运地撞见默哈玛特·伊玛兹的名字时,卡利普却开口说这只是个巧合,而且他实在该回家了。但赛姆阻止了他,并表示在他的期刊里一切都不会是巧合——现在他称呼它们为“我的期刊”。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卡利普发挥超乎常人的努力,两只眼睛像放映机似的转呀转,从一本刊物跳到另一本,沿路追寻默哈玛特的踪迹。他发现,默哈玛特·伊玛兹曾经改名为阿哈玛特·伊玛兹。接着,在一本封面画着鸡群与农夫在一口井里翻搅的杂志里,阿哈玛特·伊玛兹又变成了玛特·恰玛兹。很轻易地,赛姆推断出马丁·恰玛兹和非瑞特·恰玛兹也是同一个人。与此同时,这个笔名已放弃了写理论文章,转而编起歌词来,供人在结婚礼堂所举行的追悼会上吟唱,伴随着弦乐器的声音和香烟的烟雾。不过他也没有在这一行待太久,因为一阵子后他又换了一个笔名,宣称除了他自己之外,其他每个人都在为警察工作。再下来他变成了一位野心勃勃、神经质的数学导向经济学家,致力于破解英国学院院士的刚愎性格。然而,他毕竟无法长久忍受黑暗阴险的学术腐败。赛姆踮着脚尖走进卧房,拿出了另一批杂志,胸有成竹地从里面的某一期中找到了他的主角。在这本三年多前出版的刊物里,这家伙改名为阿里·瑟伦,详细叙述在一个美丽的未来一个没有阶级的社会里,人们的生活将会是什么模样:石板路将继续铺着石头,不会被柏油所覆盖;浪费时间的侦探小说将会被禁,而故弄玄虚的报纸专栏也逃不过同样的下场;叫理发师来家里剪头发的习俗将被破除。卡利普往下读到教育的问题,文中提到为了预防孩童受到父母的愚蠢偏见的洗脑,孩童的教育应该委派给他们住在楼上的祖父母,看到这里,卡利普不再怀疑笔名的真实身份,不仅如此,他痛苦地领悟到,如梦曾与她的前夫分享她的童年回忆。相同的这个笔名出现在接下来的一期杂志中,不特别出人意料地,书上介绍笔名的主人是一位数学教授,任职于阿尔巴尼亚研究学院。接着,在教授的生平事迹下方,明明白白地,没有用任何化名,正是如梦前夫的名字,静默而僵直地嵌在纸上,像是厨房里一只被陡然扭亮的灯光震慑住的虫子。

“没有什么比生命更让人惊奇,”赛姆欢欣鼓舞地说,“除了书写。”

他再一次踮起脚尖走进卧房,出来的时候手里抱着两个塞满期刊的萨那人造奶油纸箱。“一个与阿尔巴尼亚有关的分离派系发行了这些刊物。我要告诉你一个奇特的秘密事件,我投注了多年心力好不容易解开了谜底。我觉得它跟你在寻找的东西有关。”

他重新泡了一壶茶,从纸箱里拿出几本期刊,从书架上取下几本书,放在桌子上,作为待会儿说故事时的援引。

“那是六年前的一个星期六下午,”他开始叙述,“我正在翻阅阿尔巴尼亚劳工党的干部及其领袖恩维尔·霍查[7]所发行的杂志(当时流通的共有三种刊物,彼此间势不两立)。当我翻开最新一期《人民的劳力》想看看有什么有趣的主题时,忽然一张照片和一篇文章吸引了我的目光:内容是报道新成员入党的表扬仪式。引起我注意的,并不是因为在这个禁止所有共产主义活动的国家里,一个马克思主义团体竟敢公开歌颂新成员入党,不,不是这个原因。我很清楚所有这些小型的左派分离派系为了生存,都必须冒着危险在每一期刊物上刊登类似的报道,好让人们知道他们的人数不断增长。真正吸引我注意的,是一张特别强调画面中有‘十二’根石柱的黑白照片的说明,至于那张照片,中央是一群吞云吐雾的党员,看似在进行什么神圣的仪式,此外还有恩维尔·霍查的海报,以及几位诗文朗诵者。更奇特的是,在报道中采访到的新党员,都选择一些阿拉维教派[8]的名字作为化名,像是哈珊、胡赛因、阿里等,后来我进一步发现,这些全都是拜塔胥精神领袖的名字。若非我正好知道拜塔胥苏菲教派曾经在阿尔巴尼亚盛行一时,或许我根本不会察觉异状,永远不会发现这个惊人的秘密。我拼了命往下钻研,不放过任何线索。整整四年的时间,我勤读各种有关拜塔胥教派、土耳其禁卫军、胡儒非教派[9]、阿尔巴尼亚共产主义的书籍,终于,我解开了一个跨越一百五十年的阴谋。”

“相信你对这些历史很熟。”赛姆嘴里虽然这么说,但却又自顾自地背诵出拜塔胥教派七百年的历史,从其创立者哈西·拜塔胥·维里开始讲起。他详细解释这个教派是如何受到阿拉维、苏菲和萨满教的影响,在奥斯曼帝国建立与崛起的过程中扮演着何种角色,中心信仰根植于拜塔胥教派的土耳其禁卫军,他们反叛革命的传统究竟又从何而来。如果你把一个土耳其禁卫军人看作一个拜塔胥教徒,那么你能很快看出这个秘密与伊斯坦布尔的历史难分难解。拜塔胥教徒第一次被逐出伊斯坦布尔,是因为禁卫军的缘故:1826年马哈茂德二世下令突袭禁卫军军营,因为这支自立为政的军队不愿意接受他的西化政策,很快地,长久以来作为禁卫军精神殿堂的道坛便被迫关闭,拜塔胥苦行僧被赶出城外。

转入地下之后过了二十年,拜塔胥再度返回伊斯坦布尔,不过这一次却化身为拿克胥教派。尽管拜塔胥教徒以拿克胥信徒的身份公之于世,但他们私底下却仍谨守着原先的拜塔胥身份,而把这个秘密埋入深处,直到七十年后阿塔图克下令禁止所有的教派活动。

卡利普仔细研究一本英国旅游书中的版画,上面刻着一个拜塔胥的宗教仪式,但内容所反映的更像是这位旅行艺术家的内心幻想,而非现实场景。他数了数,版画中共有十二支石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