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我们全都在等他(第2/3页)

伊本·阿拉比这位写了两百多本神秘书籍的作家,在科尔多瓦参加阿威罗伊葬礼的前一年,于摩洛哥写下了一本书,灵感起源于一个故事(梦境),内容是穆罕默德被带到耶路撒冷后,如何踩着一座梯子(阿拉伯文称为“米拉区”)登上天,从那里,他很仔细地看了一眼天堂和地狱,就像前面提到的《夜行》篇所叙述的。现在,让我们仔细评判伊本·阿拉比的描述:在他的引领下巡行七重天、他的所见所闻、他与众先知们聚谈的内容。再考虑到当年他写作这本书时,年届三十三岁(1198年)。若是从这几点就得出结论,说他书中的做梦女孩妮赞是“真的”,而但丁笔下的贝阿特丽采是“假的”;或者伊本·阿拉比是“对的”,而但丁是“错的”;或者《夜行》篇是“正确的”,而《神曲》是“不正确的”。这样的说法,正是我所谓第一种愚昧的一个例子。

安达卢西亚的哲人伊本·图飞尔在11世纪时,写了《自修的哲人》一书,内容讲述一个孩童被遗弃在一座荒岛,他在岛上住了好几年,慢慢地学会尊崇自然、景仰那哺育他的母鹿、海洋、死亡、天空以及“神圣真理”。如果把这本书和丹尼尔·笛福的《鲁宾逊漂流记》相比,然后说前者“早了”后者六百年,或者说因为后者对于工具及物品的描述更为详细,所以伊本·图飞尔“晚了”笛福六百年,这两个结论,都是第二种愚昧的例子。

可敬的非利尤丁大师,穆斯塔法三世统治期间的一位伊斯兰教长,在听到一位口无遮拦的朋友说了一句鲁莽失礼的话之后,突然受到启发(那位朋友在某个星期五晚上来教长家拜访,看见他的书房里有一张精美的写字台,不禁说道:“尊贵的先生,你的书桌看起来就好像你的脑袋一样,乱七八糟啊。”),于是在1761年3月提笔写下一首双韵长诗,其中用了许多关于他的脑袋和写字台的比喻,以证明两者中的每样东西都是井然有序。他在诗中提出了一个观点,认为我们的脑袋也有十二个部分——就好像那精巧的亚美尼亚制写字台,有两个小柜、四个架子和十二个抽屉——以便让我们置放时间、空间、数字、文件,以及我们今日称为“因果”、“存在”和“必然性”的各种零星杂物。而在他二十年后,康德才把纯粹理性分类成十二个范畴。如果我们就因此推论说,德国人把土耳其人的概念据为己有,那么此种说法,正是第三种愚昧的例子。

费瑞·凯末尔医生,当他提笔描绘众人企盼已久的无上荣耀救世主时,并没有料到一百年后,他的同胞会用如此愚昧的方式来解读他的书,不过,要是他知道了,也不会感到太惊讶。毕竟,他一辈子就被包围在冷漠和忽视的光环中,致使他隐遁入一个寂静的梦里。今天,当我想像他那张从未拍照留存的脸时,眼前只浮现一个梦游者的脸:他已彻底上瘾。阿布杜拉曼·谢瑞夫写了一篇满纸诽谤的研究文章《新奥斯曼人与自由》,告诉我们,费瑞·凯末尔医生把他的许多病人变成和他一样上瘾。1866年他前往巴黎,抱着某种模糊的反叛意识——没错,就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第二次欧陆之旅的前一年!——并发表了几篇文章,刊登在《自由报》和《记者报》两份欧洲报纸上。他一直留在巴黎,甚至当青年土耳其党员与意见不合的宫廷达成妥协后,相继返回伊斯坦布尔,这时也不见他的踪迹[2]。既然他在书前序言中提到波德莱尔的《人造天堂》,或许他也知道我最喜爱的德昆西[3],也许他正在尝试鸦片,不过在他书中谈到他的部分,却看不出有这类尝试的蛛丝马迹;相反的,文中许多地方都透露出一个我们今日急需的逻辑概念。我写作这篇专栏的目的,便是为了散播这个逻辑,并把《大帕夏》中所提出的迷人构想,推荐给我们军队中爱国的军官们。

不过,要了解这个逻辑,我们必须先弄清楚该书的背景环境。设想一本书,蓝皮线装,印在草纸上,总共只有九十六页,1861年由出版商普雷马拉西斯在巴黎出版。设想其中法国画家(但尼叶)所画的插图,看起来不像旧时的伊斯坦布尔,反而像是今日的伊斯坦布尔,遍布着石头建筑、人行道和拼花石板路。设想这样的画面,现今的水泥老鼠洞、阴影、家具和周围环境,让人联想到的是各种悬吊通电的现代酷刑器具,而不是旧时用来维持秩序的石头地窖和简陋刑具。

书本一开始,描述了伊斯坦布尔的某条暗巷。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得见守夜人用警棍敲打人行道的声音,以及远处街弄里野狗打群架的嗥叫。木房子的格子窗棂没有渗出半丝光线。几缕青烟从烟囱里袅袅飘散,漫成游丝般的雾气,沉淀在圆顶和屋脊上。深邃的阒静中,依稀可听见荒凉的人行道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听见了这陌生、新奇、出乎意料的脚步声,每个人——那些套上层层毛衣准备钻入冰冷被窝的人,以及那些早已躲入羽绒被下悠然熟睡的人——都认为那代表着佳音降临。

第二天,一扫昨夜的阴郁,处处弥漫着喜庆的气氛。每个人都认出了他,知道他就是“他”,大家明白那无止无尽、满载苦难的永恒岁月终于结束了。他出现在欢乐的人群中:重新和好的敌对宿仇、啃食糖渍苹果和麦芽糖的孩童、彼此嬉闹的男男女女、跳舞玩乐的人们。他似乎更像个被手足环绕的兄长,而不像那至高无上的救世主,走在悲苦的群众之间,指引他们美好的生活和一连串的胜利。尽管如此,他的脸上却有一抹疑虑的阴影,一丝忧惧,一丝不祥的预兆。然后,正当他沉思着在街道漫步时,大帕夏的手下把他抓了起来,关进一间石砌的地牢里。夜半时分,大帕夏手里拿着一枝蜡烛,亲自下到牢房里探视他,并与他彻夜长谈。

这位大帕夏是谁?由于我也和作者一样,希望读者能够不受干扰,自己找出答案来,因此我甚至不打算把他的名字从书中的法文翻译回原本的土耳其文。既然他是一位帕夏,我们可以得知他是一位伟大的政治家,或伟大的军人,或者只是某个位高权重的要人。从他谈话中的条理分明看来,我们可以假定他是一位哲学家或一个崇高的人物,拥有相当的智慧,就像某些关心国家民族利益甚于一己之私的有志之士,而在我们的土耳其同胞之中,也一再出现这类人物。一整夜,大帕夏滔滔不绝,而他专注聆听。大帕夏的逻辑和话语令他哑口无言,以下便是大帕夏的话:

1.我也和所有人一样,立刻明白你就是“他”(大帕夏开始说话)。我心知肚明,无须仰赖任何有关你的神谕、天空中或古兰经里的征兆,或是字母和数字所显现的秘密——这是千百年来的习俗。当我看见群众脸上的狂喜与欢乐时,我立刻知道你就是“他”。如今,人们期待你抹去他们的痛苦与悲伤,重建他们失落的希望,引领他们迈向胜利。可你办得到吗?好几百年前,先知穆罕默德之所以能为苦难者带来幸福,是因为他用剑劈开了道路,让人们可以冲向一连串的胜利。如今则相反,不管我们的信仰多么有力,伊斯兰的敌人们却拥有更强大的武器。军事胜利根本毫无机会!这样的事实,不正好展现了那些假救世主的例子?这些假救主声称自己就是他,并设法采取一些行动对抗印度和非洲的英国人与法国人,然而只维持了很短时间,很快地他们就被彻底毁灭,反而将民众推向更大的灾难。(接下来的几页里,写满了军事和经济力量的比较,证明为什么“大举战胜西方”这种想法必须被斥为天真幻想,而且不单单是伊斯兰世界,甚至对整个东方而言,也是一样。大帕夏以一个看清现实的政治家的态度,诚实比较了西方世界与东方世界的贫富差距。而他呢,由于他是真正的“他”而不是假的,所以便安静而悲伤地证实了帕夏所勾勒出的惨淡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