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谁杀了大不里士的贤姆士?(第4/5页)

卡利普推断耶拉花在这篇专栏上的时间比表面上看起来的多,根据一些线索——耶拉在笔记本中写下的注记、他收藏以前的足球赛门票(土耳其3—匈牙利1)和旧电影票根(《血红街道》、《回家》)的盒子里找到的大马士革地图。地图上,一只绿色的钢珠笔描绘出鲁米在大马士革的搜索路线。

天黑很久之后,卡利普找到了一张开罗的地图,和一本1934年的大伊斯坦布尔市区电话簿,收在耶拉存放零星杂物的一个盒子里,盒里物品的年代都是同一个时期,正值他发表专栏探讨《一千零一夜》中的侦探故事(《阿里的冒险》、《聪明的小偷》等)那时。如卡利普所料,开罗地图上用绿色钢珠笔标上箭号,作为《一千零一夜》故事的参考。他看到市区电话簿中的地图上也标了箭号,若不是出自同一支笔,必然也是同样的绿墨水。他顺着绿色的箭号走入伊斯坦布尔电话簿里复杂的地图,仿佛看见了自己过去几天在城市里穿梭的路径。为了说服自己确实看走了眼,他提醒自己,绿箭头所指的商业大楼、清真寺和陡坡路,他都不曾去过。然而,他的确曾经来过毗连的商业大楼、附近的清真寺,爬上另一条通往同样山丘的街道。这意味着,无论地图上如何标示,整个伊斯坦布尔其实挤满了同路的人!

于是,依照几年前耶拉在一篇灵感来自爱伦坡的专栏中的提议,卡利普决定把大马士革、开罗和伊斯坦布尔的地图并排摆放。他从浴室里找来一片刮胡刀片,上面残留的毛发证明它曾经划过耶拉的胡子,然后把地图从市区电话簿上割下来。他把三张地图排在一起,但由于大小不同,一开始他搞不清楚该怎么看那布满线条和符号的纸张。接着他把地图叠起来,贴到客厅门的玻璃上,透着门后的台灯光加以研究,就好像他和如梦小时候拿一本杂志来勾勒图片的轮廓那样。层层相叠的地图中,他只能依稀辨认出一个形状,恰似一个老人的风霜老脸。

他瞪着那张脸良久良久,以致他以为自己很早以前就认识它了。熟悉的感觉和夜晚的沉寂带给卡利普一种平和、安详的感觉,接着是一份自信,早已准备好、小心酝酿的沉稳自信。卡利普诚心相信是耶拉在引领着他。耶拉曾写过许多文章探讨面孔,但此时浮现在卡利普脑中的片言只语,都是关于耶拉觉得当他凝视着某些外国女明星的脸孔时,内心涌起的一股平静。因此,卡利普决定从箱子里翻出耶拉年轻时写的影评来看。

在这些影评中,耶拉带着痛苦的殷盼,谈到了某些美国电影明星的脸,就如同半透明的大理石雕像,或星球背后的丝缎表面,或是来自遥远国度那如梦似幻的传说。字里行间,卡利普感觉到他和耶拉共享的所爱,并不只是如梦和小说,而是这样的殷盼,和谐而宁静,好似依稀可闻的一缕乐音。他热爱他与耶拉共同由阅读地图、脸孔和文字所发现的一切,但也惧怕它。为了捕捉那段音乐,他本打算更深入钻研其他关于电影的文章,然而他迟疑了一会儿,停了下来——耶拉从来不曾以同样的角度谈论土耳其演员的脸。土耳其演员的脸让耶拉联想到半个世纪前的电报,如同电报中的密码,脸上的意义已经遗失,被人忘记。

此刻,他明白了为何刚才吃早餐时,以及刚往书桌前坐下时,包围着他的乐观离开了他。八小时的阅读后,耶拉的形象在他心里已全然改观,而他自己也变成了另一个人。早上的时候,他对世界充满信心,天真地以为只要耐心努力,便能解开这个世界隐瞒着他的关键秘密,那时的他一点都不渴望成为别人。不过现在,这个世界的秘密远离了他,房间里面他自以为熟知的物品和文章,全部转变成为来自异域的难解符号,成为他不认识的脸孔地图。卡利普只想挣脱这个陷入绝望和疲惫中的自己。此时城里已经是晚餐时间,窗户里,电视机闪耀的蓝光逐渐映照在帖斯威奇耶大道上。为了寻找最后的线索以厘清耶拉与鲁米及梅列维教派的关系,卡利普开始阅读几篇触及耶拉过往回忆的专栏。

耶拉对于梅列维教派一直很感兴趣,不单是因为他知道读者对此题材有一种莫名的投入,也因为他的继父是一名梅列维信徒。梅里伯伯从欧洲和北非返家后,便与耶拉的母亲离婚,享受他自己的天伦之乐。耶拉的母亲靠着做裁缝过生活入不敷出,于是改嫁给一位在亚伍兹苏丹区一座拜占庭水池边参加梅列维静修的人。通过耶拉愤世嫉俗、伏尔泰式的讽喻,卡利普才逐渐看清楚这位“讲话带着鼻音”、参加秘密仪式的驼背律师。文章中写道,耶拉住在继父屋檐下的那段时间里,他为了赚钱,曾经在电影院里当带位员;不时在黑暗拥挤的戏院里和人打架或被打;中场休息的时候他兼卖汽水,而为了增加汽水的销量,他还与面包师串通好,要他在辫子面包里加入大量的盐和胡椒。卡利普把自己投射到带位员、嘈杂的观众和面包师身上,最后——一如他这样的好读者——他把自己投射到耶拉身上。

就这样,他继续跟踪耶拉的回忆,辞去了色扎德巴斯电影院的工作后,他接着在一家弥漫着胶水与纸张气味的小店里,替一位装订商工作。这时,有一行句子抓住了卡利普的视线,似乎是一则早已写好的预言,用以解释他此刻的处境。那是一句很老套的句子,出自热情有余的自传作家之笔,这种人总为自己编造一个赚人热泪的过去——“我只要拿到什么就读什么。”耶拉写道。卡利普很清楚,耶拉不是在谈论自己在装订商那边的日子,而是在暗示卡利普只要拿到有关耶拉的文章就会往下读。

一直到凌晨他离开前,每当想起这句话,卡利普都会觉得它证明了耶拉知道他——卡利普——此时此刻正在做什么。所以,他认为过去五天的考验,并非他个人在追寻耶拉和如梦的踪迹,而是耶拉(或许还有如梦)为他设下的游戏。由于这种想法正好符合了耶拉私底下遥控人们的欲望——通过布下小陷阱、模棱两可的情境、虚构的故事——卡利普不禁要想,他在这间俨然如博物馆的公寓里所做的调查,并非出于他的自由意志,而是遂了耶拉的愿望。

他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不仅因为他再也忍受不了这股窒息的感觉,和长时间的阅读带来的眼睛酸痛,也由于厨房里他找不到东西可吃了。他从衣帽间里拿出耶拉的深蓝风衣穿上,如此一来,假使门房以斯梅和他太太佳美儿还醒着,将会在睡眼蒙眬中想像走出大楼的是耶拉的风衣和双腿。他摸黑走下楼梯,看见门房的一楼窗户里并没有渗出光线,从那扇窗他可以瞥见外头的大门。由于他没有大门的钥匙,他没办法把门锁好。就在他走上人行道的瞬间,他感到一阵冷颤:他一直刻意不去想的那个人,电话里的男人,随时可能从某个黑暗的角落冒出来。在他的幻想中,这个似曾相识的陌生人手里握有的,并非一场新军事政变阴谋的证据资料,而是某种更骇人而致命的东西。然而,街上没有半个人。他假想自己看见电话里的男人在街上跟踪他。不,他没有模仿任何人,而是他自己。“我弄假成真。”经过警察局时,他自言自语道。站岗的警察手擎机关枪,站在警局前,朦胧的睡眼狐疑地打量着他。为了避开墙上的海报、嗞嗞作响的霓虹广告牌以及政治涂鸦,不去阅读上头的文字,卡利普低着头行走。尼尚塔石所有的餐厅和快餐柜台都打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