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刽子手与哭泣的脸(第2/3页)

然而,梦中究竟是什么让他挥之不去?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刽子手骑着马,把羊皮囊挂在马臀上,疾驰穿越崎岖的峡谷,他回想起那席卷全身的麻痹感,心想它一定在某方面与他初抵埃祖隆时的奇异感受有关——那股笼罩着灵魂深处的犹豫不决、隐约的诅咒阴影。在绞死帕夏之前,他就察觉到有一股神秘的力量,逼迫他用一块粗布盖住对方的脸,驱使他将它遗忘。不过慢慢地,越往前走,刽子手逐渐不再想到自己身后那颗头颅的表情了。这一天,他骑过了一座座鬼斧神工的崎岖悬崖(有的岩石像是一艘船身圆胖的帆船,有的像是一只头型如无花果的狮子),穿过一片片异常奇特而壮观的松树林和山毛榉林,跨越一条条流过奇形怪状的鹅卵石堆的冰冷溪水。此刻,他发现世界变得令人目眩神迷,宛如第一次见到的全新世界。

他突然领悟,所有的树看起来都像他失眠夜里的黑暗幽影。他第一次注意到,在翠绿山坡上放牧羊群的纯真牧羊人,他们的脑袋看起来像扛在肩膀上的陶瓮。他第一次发现,山脚下那些由十栋小屋组成的村子,看起来就像是排放在清真寺门口的鞋子。望着几天后他即将行经的西方省份,那紫色的山峦和上方的云朵给他一种全新的体悟,仿佛是细密画中的景色,寓意着这个世界是个赤裸荒凉的所在。这时他才明白,所有的植物、岩石、胆小的动物,都象征着某个国度,一个如噩梦般恐怖、如死一般单调、如记忆般久远的地方。越往西行,越拉越长的影子又聚集了新的意义,刽子手只觉得各种符号和暗示,都是关于那个他无法参透的奥秘,它们正一点一滴地渗入他的周围,就像鲜血从陶瓮的裂缝渗出来一样。

天黑没多久,他找到一家客栈,下了马,在里面吃了点东西,但他知道自己没办法和那颗头颅一起关在一个小房间里睡觉。他晓得自己承受不了那可怕的梦境,趁他熟睡时悄悄地蔓延开来,像是从裂开的伤口不断溢流的脓水。他也承受不了那伪装成回忆出现在他梦里、夜夜哭泣的无助脸庞。于是他在原地稍作休息,满心惊诧地观察了一会儿客栈中人的脸,就继续上路。

这天夜里又冷又静,树林里没有风,也没有任何动静。他疲惫的马儿自顾自地踱步。好一会儿他就这样前进着,没有去观察任何东西,也没有沉思任何扰人的问题,似乎回到了从前美好的日子:稍晚后,他把这个情形归因于当时天色漆黑。等到月亮从云堆里探出头来后,树林、影子、岩石又逐渐幻化为某个不解之谜的符号。让人感到惊惧的,不是墓园里凄凉的碑石,不是孤寂的柏树,也不是荒夜里狼群的长嗥。让这个世界变得如此惊奇以致骇人的,是他自己莫名地企图从中撷取一个故事——仿佛世界想告诉他什么,想指出某种意义,但话语却遗失在朦胧迷雾中,如同在梦里。天将破晓前,刽子手耳边开始听见啜泣声。

黎明时,他想啜泣声应该是树林起风造成的幻觉,一会儿后,他判断那必然是一夜无眠加上疲倦的结果。等到中午的时候,鞍褥上的皮囊发出的哭声却变得如此清晰,他只好下马,尽可能绑紧绳子,把皮囊牢牢固定在鞍褥上,像是某个人半夜里不得不从温暖的被窝爬起来,以解决半掩的窗户所发出的恼人嘎吱声。然而没过多久,下起了一场无情雨,他不但继续听见哭声,甚至连皮肤上也感觉到了头颅流下的眼泪。

当太阳再度出现时,他已得出结论,世界之谜与哭泣脸中的奥秘息息相关。原本熟悉的、可以理解的旧世界,一直是靠着人们脸孔中平凡的表情和意义而得以延续,但是,当哭泣的脸上出现了那抹诡谲的表情后,世界的意义顷刻间消失,留下刽子手一个人,孤独害怕,不知所措——就好像一个被施过咒语的碗摔成了碎片,或者一个藏有魔法的水晶花瓶裂了开来,万物顿时东倒西歪。等到阳光晒干了他的湿衣,他已明白若要一切恢复正常,他必须拿出皮囊中的头颅动些手脚,改变那如同面具般挂在脸上的表情。然而,他的职业道德要求他把那颗头颅割下来塞入装满蜂蜜的皮囊里,完好如初地保存,带回伊斯坦布尔。

一整个晚上他骑着马,听着从皮囊里不停传出的呜咽声逐渐加剧,变成刺耳的音乐。隔天早晨,刽子手发现世界变得如此不同,他甚至都要认不出自己来了。松树和柏树、泥土路、原本众人聚集但一见到他就纷纷走避的村庄喷泉,全都出自一个他不认识的世界。中午时分,他来到一座之前从没注意过的城镇,甚至弄不清楚自己凭着动物本能狼吞虎咽吃下的食物是什么。饭后,他来到城外的一棵树下让马儿休息,他伸伸懒腰,却发现他原本以为是天空的东西,其实是一座他不认识也没看过的怪异蓝色拱顶。等太阳开始西沉时,他回到马背上,算算还有六天的路程要走。最后他终于明白,除非他动一点神奇的手脚,改变哭泣脸上的表情,停止皮囊里的哭声,让世界回到熟悉的状态,不然他将永远回不了伊斯坦布尔。

夜色降临,他来到一座听得见狗吠的村庄,碰巧看见一口井,便翻身下马。他取下马背上的羊皮囊,解开绳结,小心翼翼地抓住头颅的头发,把它从蜂蜜里拎出来。他从井里打了几桶水,像是清洗新生婴儿一样细心地把头颅冲干净。接着他拿一块布把这颗头颅擦干,从头发一路擦到耳朵的沟纹。最后,借着满月的光芒,他看了脸一眼——它正在哭泣。没有丝毫改变,一模一样的叫人难以忍受又无法忘记的无助表情停驻在那里。

他把那头颅放在环绕水井的矮墙上,回到马边取他的职业工具:一对特制的刀子和几根拷打用的粗铁棍。他先从嘴巴开始尝试,用刀子把周围骨头上的皮肤绞松。弄了半天后,他把嘴唇搞得一塌糊涂,但终于成功地让嘴巴显出一抹扭曲而含糊的微笑。接着他针对眼睛进行较精细的手术,试图把因疼痛而紧闭的眼皮打开。经过漫长而耗神的努力,整张脸好不容易展露出一丝接近笑意的表情。他筋疲力尽,但终于松了一口气。不仅如此,当他看见阿布第帕夏的下巴上仍留着被绞死之前自己拳头的紫印时,他感到很满意。一切都处理完善后,他像个孩子一样开心,跑到马边把工具放回原位。

当他转身回来时,头颅已不在他放的地方。一开始,他以为微笑的头在跟他耍把戏,不过后来便发觉原来它滚进了井里。他跑到最近的房子前,毫不在乎地猛敲大门,吵醒屋里的人。年迈的父亲和年轻的儿子才看到刽子手一眼,就满怀恐惧地遵从了他的命令。三个人一直忙到清晨,努力把头颅从不太深的井里捞出来。他们用上过润滑油的绞索绑在儿子的腰际,把他放入井里。就在天色渐亮的时候,儿子一边惊骇地尖叫,一边抓着头颅的头发,被拉回了地面。尽管那颗头变得一团糟,但它终究不再哭泣。刽子手镇定地擦干头颅,把它丢回盛满蜂蜜的皮囊,在父亲与儿子的手里塞了几枚钱币,便愉快地离开他们居住的村庄,继续往西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