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天吾 我们拥有很长很长的手臂(第4/5页)

天吾无法入睡,正坐在床上,将音量放得低低地听艾灵顿公爵的唱片,电话铃又响了。墙上的挂钟正指着十点十二分。这个时间打电话来的,除了小松,他想不出还会有谁。但那电话铃的响法不像小松。小松来的电话,铃声更加匆促、性急。也许是那个姓安田的男人忽然想起有事忘记告诉天吾。如果可能,他不愿接这个电话。根据经验,这种时候打来的电话不可能令人愉快。尽管如此,考虑到自己的处境,他除了拿起听筒别无选择。

“您是川奈先生吧?”一个男人说。不是小松,也不是安田。声音无疑是牛河的。那是一种口中的水分——或莫名其妙的液体——就要溢出的说话方式。他那奇妙的相貌、走形的扁平脑袋,条件反射般浮现在天吾的脑海里。

“呃,这么晚了还打搅您,实在不好意思。我是牛河。上次冒昧拜访,耽误了您的时间。今天也是,要是能早点给您打电话就好了,可谁知来了件急事得办,等缓过神来,就到了这种时候。哎呀,川奈先生您是早睡早起的,我非常了解。实在了不起。拖拖拉拉地熬夜不睡觉,根本没一点好处。天一黑就赶快钻进被窝,早上跟着太阳一起醒来,这样再好不过。不过,啊,这大概算直觉吧,川奈先生,我忽然感到您今晚可能还没睡下。尽管知道这么做很失礼,可您看,我还是给您打了电话。怎样,是不是给您添麻烦了?”

牛河的一通话,让天吾很不高兴。他居然知道自己的电话号码,这也让天吾很不开心。再说,这哪是什么直觉。他是明明知道天吾睡不着,才打电话来的。只怕牛河知道他的房间里还亮着灯。这个房间是不是被什么人监视着?他眼前浮现出热情又能干的调查员正端着高性能望远镜,躲在某处窥望自己房间的情景。

“今晚我真的还没睡。”天吾说,“你的直觉非常正确。也许是刚才喝多了浓茶。”

“是吗?那可不好。不眠之夜往往会让人琢磨些无聊的事。怎样?我跟您聊一会儿可以吗?”

“如果不是让我更睡不着的话题。”

牛河纵声大笑,像是觉得很可笑。在听筒的那一端——这世界上的某个角落——他那不规则的脑袋正不规则地摇晃着。“哈哈哈,您说话可真有趣,川奈先生。这话听起来当然不可能像摇篮曲一样舒服,但也不至于严重得让人睡不着。请您放心,您只需要回答Yes还是No就可以。嗯,就是那笔资助金的事。一年三百万的资助金。这不是好事吗?怎样?您考虑好了没有?我这边也该向您要最终答复了。”

“资助金的事情,上次我也明确表示过谢绝了。我感谢您的器重。不过我并没有对自己的现状不满。在经济上也不感到拮据,如果可能,我宁愿坚持现在的生活节奏。”

“不愿依靠任何人。”

“说得直白些,就是这个意思。”

“嗬,这可真叫用心良苦,叫人佩服啊。”牛河说着,轻轻发出一声响动,像是在清嗓子,“您是想自己干,不想和任何组织产生关系。您这种心情,我完全理解。可是川奈先生,我又得恳切地说您几句了。您看看这世道。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出什么事。所以怎么说都需要个保险一样的东西。可以倚靠,可以避风,要是没这个东西,您总会不方便。恕我直言,川奈先生,您现在,嗯,没有任何能倚靠的东西。您周围的任何人,都不能成为您的后盾。一旦有事,如果风头不对,他们只怕个个都会扔下您不管,只顾自己逃命,您身边好像只有这种人,不是吗?常言道,有备无患。为了以防万一,给自己加上一道保险,不是很重要吗?这可不只是钱的问题。钱嘛,说到底,只是个象征罢了。”

“您的话,我不太明白。”天吾说。第一次见到牛河时体味到的不快,一点点苏醒了。

“啊,是呀,您还年轻,精力充沛,也许还不太懂这种事。比如说,是这样的。超过了一定年龄,所谓人生,无非是一个不断丧失的过程。对您的人生很宝贵的东西,会一个接一个,像梳子豁了齿一样,从您手中滑落下去。取而代之落入您手中的,全是些不值一提的伪劣品。体能,希望、美梦和理想,信念和意义,或是您所爱的人,这些一样接着一样,一个人接着一个人,从您身旁悄然消逝。他们或是跟您告别再离去,或是有一天忽然不告而别。而且一旦消失,您就再也别想重新找回,连找个代替的东西都不容易。这可真够戗。有时简直像是拿刀子在身上割,苦不堪言。川奈先生,您马上就要三十岁了,接下去快要踏入人生的黄昏阶段了。这个,呃,就是所谓的上年纪。这种丧失了什么的痛苦感受,您也该渐渐有体会了。您说是不是?”

难道这家伙是在暗示安田恭子的事?天吾想。也许他知道我们每周在这里幽会一次,知道她出于某种理由离开了我。

“您对我的私生活好像知道得很多嘛。”天吾说。

“不,可没那回事。”牛河说,“我只是就人生泛泛而谈。真的。您的私生活,我不太了解。”

天吾沉默不语。

“希望您痛快地接受资助金,川奈先生。”牛河夹着叹息声这样说,“坦率地说,您目前的处境稍微有些危险。一旦遇到麻烦事,我们可以做您的后盾,可以将救生圈扔给您。如果再这么下去,事态说不定会发展到进退两难的地步。”

“进退两难的地步?”天吾说。

“完全正确。”

“说得具体些,是怎样的地步?”

牛河微微顿了一下,然后说:“我跟您说,川奈先生,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有种讯息会从人们身上夺走睡眠。那可远远不是浓茶能比的。也许它会永远从您身上剥夺宁静的睡眠。呃,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请您这么考虑好了:就像您自己还没弄清真相,便拧开了一个特殊的水龙头,把特殊的东西放出来了。这给周围的人带来了影响。一种难说会令人满意的影响。”

“小小人和这有关系吗?”

天吾半是瞎猜,牛河却半天沉默不语。那是一种重甸甸的沉默,仿佛一块沉没在极深的水底的黑石头。

“牛河先生,我希望弄清楚。请您别再像猜谜一样说话,咱们说得更具体一点。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天吾长叹一声。要在电话里谈论这个话题,它未免太微妙了。

“对不起,川奈先生,我不过是个跑腿的。这是来自客户的话。目前指派给我的任务,是原则性的问题要尽量说得婉转一些。”牛河用慎重的声音说,“好像惹得您心焦了,很对不起。可是,这件事只能用暧昧的语言来谈。而且说老实话,我自己拥有的讯息也很有限。但不管怎样,那个‘她’是怎么回事,我可不太明白,如果您不说得更具体一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