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烟(第2/3页)

打破如此麻醉的时间,一个亲切、热情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你叫什么名字?”给我香烟的那人问我。我怀疑自己的耳朵,这不正是我期待已久的声音吗?“我姓长崎。”“一年级?”“是的。”“哪个部?”“还没决定选哪个部……”“你想参加哪个部呢?”我踌躇了。不久,我的冷淡打消了对他投其所好的虚假的回答。“文艺部——”“文艺部!”他一听我如此回答,就发出近乎悲惨的叫声。“你要加入那个部?真没办法,生肺病的才去那个部呢。算啦算啦,你真的要去那里?”我暧昧地笑了,盯着他那十分怪讶的表情。他的态度给了我站起来的勇气。我站起来看着手表,皱着眉头凑到眼前,简直像个近视眼。……“我还有事。”听我说罢,那个一直躺在地上的人坐起身来:“喂,莫非去向老师告密吧?”“没有的事。”我像个公事公办的护士一样回答他,“我去钢笔店……好,再见。”——“这小子生气走了。”我听到背后他们在低声说话,急急忙忙离开了圆形的山丘。那是嘴里衔着香烟的人明朗的干咳声。不知为何,我很想对着那年轻的声音回头再瞧上一眼。这时,我发现前面的小树林里有一团艳红。我被那里吸引了,忘记了刚才的愿望,然而,这无疑是另一种愿望促使我向那里走去。一不留神,我已经越过了那美丽的红色。我回头张望,一棵小樱树,从上到下的叶子全变红了。在林隙间的日光映照下,红色的树叶玲珑透剔,更加呈现一副人工性的娇美。周围秋光浩荡,犹如透过刚刚打磨的玻璃所见到的一样。我转过头,又迈动了脚步……

——回到家里,悔恨一直折磨着我。不,这是可怕的罪恶。我想到自己的手指还染着烟味,不由一阵颤栗。谁知,一坐上椅子开始学习,别的不安又使我心情烦躁起来。手指的烟味就像《一千零一夜》中的那个被妻子斩断指头的男人的肉汁的味道,擦也擦不干净。这种气味今后肯定使我痛苦不堪。自己即使扎上绷带,戴上手套,坐在电车上,周围的人也会很快嗅出来的,把我当做犯人,白眼相加。这种气味侵犯全身,想隐藏也隐藏不住。一想到那强烈的烟味,我是多么苦恼啊!当天吃晚饭时,我没有敢正眼看父亲。“阿启呀,汤汁洒出来啦。”每到吃饭的时候祖母总是反复提醒,这回听了却觉得惊讶。少女时代曾一眼识破用人是个惯盗的祖母,刚才也一定知道我抽烟了。这可怕的一闪念简直让人难以承受,所以,我为了不让祖母告诉父亲,晚饭后走进了祖母的房间。“哎呀,阿启,你平时很少来这儿的啊。”祖母也不给我回话的机会,拿出森八点心,又去沏茶。然后,竟教我学习《桥弁庆》中的歌词:“黄昏粼粼烟波起,莫非夜间有风涛?”我越发怀疑起祖母来了。

第二天,我一到学校,就感到自己仿佛带着和过去不同的眼光看待一切。这是什么带来的变化啊!我一直想着那支香烟。我平时对那些和高年级学生结伙谈论女人的同班同学,总是抱着轻蔑的态度,现在看来也不过是装装门面罢了。因为我对他们的麻木,渐渐变成对抗了。“长崎君虽然能写这么多好歌(他们不知道什么是诗,将诗和俳句等一股脑儿称为歌),可是你抽过香烟吗?”要是他们这么说,我大概不会像以往那样苦恼地沉默,我会对他们说:“我抽过香烟。”——昨晚可怕的罪恶感不但不会和这种一味的逞强发生矛盾,反而暗暗获得增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不由变得快活起来。理科教室里抢座位(不抢最前排,而是抢最后一排)的时候,我一直姗姗来迟,哪里有空就坐在哪里。可是今天一举行完朝礼,我看到跑在最前头的T,便立即追赶,第一个奔了出去。一直坐在第二个好位子上的K(打磕睡也不会被发现),看到我早已坐在那里,说道:“哦,长崎君好厉害呀——那个位子最好。今天可要好好用功啦。嘿,土包子就是不一样。”他很不服气地说。接着,这位被高年级学生起了“活像一副防毒面具”这一外号的K,又遭到大伙的奚落,他气呼呼地坐到最前排和老师面对面的位子上。这一个小时里,K一直置于老师的目光监视之下,大家感到非常畅快。

我午休时从来不打篮球,这次参加了篮球比赛想试试看。可是因为技术太差,忽然被换下了场。我觉得自己辜负了大伙的友谊,随即离开篮球场,又向校舍后院花坛那里漫步。众多的花朵都衰谢了,剩下的只有一丛丛菊花。叶子明显地散发着薄黄的光亮,那样鲜活地生长着,仿佛只是为了开花。我对着一朵过分精致的花朵看了很久,鲜黄的纤巧的花瓣分布着细细的纹路,看起来大得出奇,似乎一大朵菊花就挺立在我眼前,挡住了我的去路。周围,白昼的虫鸣听起来也使人提不起劲来。因为一直低着头,忽然抬起身子就有点儿晃晃悠悠的。我感到如此热心地盯着一朵菊花实在有些难为情。即便是在森林里无忧无虑地散步,但也很少被一种东西如此吸引。尤其是对着一朵菊花看得入迷,这时候的心情和眺望其他广大景色时完全不一样,无疑有着一种自愧的情绪。我稍稍加快脚步返回校舍,这时,透过稀疏的杂木林,远远可以看到下面那个在静寂的秋日里闪光的沼泽。我想起了丁丁的斧声——想起了从明丽的云隙里放射出来的光的箭矢。与此同时,我也想起了那人爽朗而快活的声音。此时,一种具有非常强烈的、使人动弹不了的静谧的感动,压抑着我的胸间。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个爽朗的声音造成的。当我在泽畔仰望云间漏泄的阳光时,我感到自己和前生流泻而来的可怀恋的静谧融为一体了。此时的心境和那时候十分相似,很难区别开来。

然而,随着时日的推移,我已经从尚未染上身的厚颜无耻,以及悔恨和恐怖中解脱出来了,所不能忘怀的只有香烟的味道。不过,这种早已习惯了的烟味,反而比先前更加强烈地困扰着我。父亲吸着雪茄,我站在旁边,看着他那快意的样子,立即感到一种剧烈的恶心。我感到,我仿佛不再爱好那种静谧不动的东西,而是逐渐转向过去一直轻蔑的喧骚而闪光的东西。

一天晚上,我和祖母、父母一起到城里一家热闹的餐馆去,因为祖母行走不便,回来时车子特意稍微绕了点儿弯路。我从车里看到了晚秋明丽的街景。祖母和父母坐在后面,我坐在助手席上,眺望车外,司空见惯的市街,今宵格外美好。各种剧烈晃动的红色霓虹灯光,由于过分明亮,使得一扇扇窗户了无意趣,一点儿也不好看,但是一旦集中起来,便获得奇妙的均衡,永不消退,蓦然悬于黑暗的夜空,犹如一轮巨大的永远微妙抖动的梦幻的焰火。我联想到在学校里学到的“梦幻的街巷”这句话来。这只不过是一种幻景。居民们不知不觉之中已经变成别的东西,不是吗?今天的市街不是明天的市街,明天的市街不是后天的市街……这时,我发现一座船形的美丽建筑,这是一座银白的大楼,不像其他建筑那样闪闪发亮,而是飘浮于烟雾般暗灰色的灯光里。我看到这座大楼时,一团静静的影子升起来了,摇摇晃晃,宛如浮在水面之上。我大吃一惊,将眼睛紧紧贴住窗玻璃。“阿启特别喜欢银座哩!”沉默的母亲忽然大声笑起来了。“他要是迷上银座,那就麻烦啦。”祖母也笑着说道。父亲含着雪茄,似乎也在嘻嘻地笑。我没有应声,神情严肃地一味盯着窗外连绵的灯火。这时,车子向右来个大转弯,那里是意想不到的幽暗的街道。我带着别离的悲愁,将乞求的目光移向黑暗的屋顶远方。高大的建筑上方依然可以看到一派辉煌。灯光犹如渐渐消隐的月亮,沉落到屋脊的背后。于是,朝霞般的烟雾始终布满了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