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宫的松树(第2/4页)

美代从台座上莽撞地跳到碎石地面,脚底被石子硌得很疼。睦男仿佛一下子也颠得喘不出气来,旋即咯咯大笑起来。跳下来时腰带松开了,美代穿上凉鞋,一边把腰带扎紧,一边向大海方向奔跑。

她沿着广阔的池畔,越过一座桥,小型水闸的对面就是海港。长着一排小松树的堤岸下边是一道石墙,潮水一直在那里涌动。

美代气喘吁吁,皲裂的面颊比平素显得格外红润。一无表情的眼睛一直注视着海港的光景。忽然,她的嘴角露出了微笑,那个经老板娘再三提醒却依然涂着鲜艳口红的干裂的小嘴唇,美滋滋地歪斜着。

美代在小松林一边的枯草地上坐下来,周围都是男女恋人。有一对情侣像是在表演轻歌剧,男人深深揽着女人的肩膀,面对大海,低声进行二重唱。一个男人枕着女人的膝盖躺在地上,要女人用发卡给他掏耳朵。

美代一直呆坐着,一边吃着果冻。这期间,她发觉周围的男女不约而同都在注意自己的后背。

“啊,真可爱。”

给男人掏耳朵的女人说。

“唔?”

男人眯缝着眼睛朝海面望去,随便应了一声。

“可爱的婴儿。”

“嗯。”

男人胡乱在鼻子里哼了一下,他翻转身子,又闭上眼睛,说:

“这回该右边耳朵了。”

其中也有的男女为各种感情所驱动,带着温润的眼神瞧着睦男。睦男一直快活地“哇哇”喊叫着。人们都注意着睦男而不是自己,这使美代心里很不痛快,她走到石墙一端坐上去,将双脚伸在脏污的海水里不停地搅动。

这时,从黄色冷藏公司大楼后面,一艘汽艇卷着白浪出现了。汽艇越来越近,她看到了船员的面孔。一个人面颊赭红,一个人是清瘦的、年纪轻轻的美国兵。那个红脸的人坐在驾驶台上,不时听到他呼唤的声音:

“嘿呀,嘿呀。”

汽艇在距离海岸十米的水面画了一个圆圈,打了一个危险的旋儿。美代兴奋了,不顾女佣头头的规戒,拍着手咯咯大笑起来。

也不知听见没听见,汽艇猝然调转头朝这边驶来,眼看着到了跟前。石墙边的石阶被水浸没了,小船发动机空鸣着停靠在那里。

“喂,喂,过来!”

这回美国兵拍手了。美代知道是在向自己打招呼,霍然站起身子。美国兵朝她招手,脸上露出柔和的笑容。

“哦,小宝宝,快过来。”

被招呼的不是美代,依然是背上的婴儿。小孩子用沾满口水的小手“呱哒”给了美代一个耳光。

“马上就来!”

美代不由壮起胆子大声应道,其中也含有这样一种自豪:周围的恋人们都被忽视,独有自己应召而去了。她跑了下去,凉鞋在石阶上发出一阵响声。一只长满金色汗毛的大手抓住美代的腕子扶住了她。美代坐在驾驶台后面的座席上,盯着美国兵腕上金色的镯子思考着什么。

“外国佬,男人也戴手镯吗?啊,好气派!”

那个青年士兵转过头递给她一袋巧克力,这东西价钱贵,平时买不起。这是一大袋掺着果脯的巧克力。美代想,这个不给睦男,留着自己享用。她当着外国人的面,说:

“睦男,太好了,看,拿到好吃的啦。”

她把巧克力袋子压在婴儿的小嘴上,孩子有些厌烦,皱起眉头左右摆动着脑袋。

青年士兵几次回头逗弄着孩子,甚至伸出毛森森的手触摸睦男的下巴颏儿。婴儿吓哭了,外国人觉察到这一点就不再伸手了。

对岸是东海轮船公司的码头,开往大岛的“橘丸”停泊在那里。汽艇从旁经过时,两三个船员站在甲板上招手。美代半躬着腰,摇着手绢回应。

汽艇仿佛是在海港里随处散步。

汽艇渐渐离岸远去,威风凛凛,举行阅兵式一般从停泊的众多船只中穿过。行至海上,才发现太阳已经西斜了。洋面上的船只光闪闪的,那无疑是受到斜阳映照的缘故。洋面上还停着一艘军舰,浮泛着黝黑的城墙形状,流动着沉静而缓慢的火灾似的烟雾。

在美代眼里,每一艘船都很新奇。涂着橘黄色的是货船,伸向海面的绿色的吊车先头,吊着红色的钩子,鲜艳夺目。大凡老朽的货船,一律都写着日本的船名。美代对这些船看厌了,掉转视线,望着刚才自己坐过的石墙。

堤上的人影看起来稀稀落落,一排低矮的松树就像草地上的草。离开水闸越远,土堤越高,松树的干也慢慢变高起来,达到至高点时,正好有一棵松树亭亭而立。

松树时常经受着海风,向陆地微微倾斜,枝叶也大都面向陆地,所以看起来反而能和大海果敢相对。太阳照在那棵松树梢顶上,枝条周围闪现出火焰般的金光。

美代想起来了。

就是这棵松树,今天双脚自然来到浜离宫公园,也定是受到这棵松树的诱惑。

半年前的一个秋日,同这次一样,店里也是预约的客人很多,她背着睦男头一回来到这座公园,逛着逛着不觉天色已晚。太阳落山之前,她好容易来到这里,坐在松树下的地面上,眺望轮船和码头上点点闪现的灯火。

一位身穿便服的青年站在眼前的土堤上观看海港,时时想起什么似的,捡起石子投向海面。他那叉腿而立的背影渐渐模糊了,只有脑后搽着浓厚发油的头发闪现着光亮。看着看着,美代有些发窘,心里不知如何是好。你在干什么呀?要不要打声招呼呢?她甚至想默默走到跟前,将他推到大海里去。

不一会儿,那人吹着口哨离开了,他背向着美代朝前方走去。当时,不知是美代实在感到有些不满足,还是那青年想起了什么,他转过身子,蓦地注意着美代的身影,迅速朝这边走来。美代至今还清楚记得当时自己是多么激动。

那男子看样子二十五六岁,皮肤白皙,一表人才。他小心翼翼,半带着调皮的微笑,问她:

“小姐姐,干什么呢?这时候怎么还在这儿?”

“我没干什么呀。”

“给人看孩子?多大啦?”

“还早着哪。”

“嘿,回答得挺妙啊。”

青年说着就在美代身边坐下了。

“老家是哪里?”

“铫子。”

“真是缘分,我也是铫子人。”

“不要来那一套,我才不会上当呢。”

其实,美代并不习惯这样的应答,甚至可以说是生来第一次。不过她听说了,大凡男人说出这类话来,就这样对付他。类似的台词她想了不止两三条呢。

……接着,两个人山南海北地聊开了。青年稍稍靠过来,美代的肩膀被抓住了,正要仰面倒下,她奋力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