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火(第2/3页)

(请向警卫出示本证件)

主办单位 两国焰火晚会筹备组

一端盖着“菊亭”的红色印章。

整个上午,我脚蹬麻布里的草鞋,身穿染着“菊亭”字样的号衣,一边看天色,一边往客厅搬运桌子,在院子里钉坐席木板,跑去联系警察,忙得不可开交。午后一时,雨停了,来通知说,晚上按时举行焰火大会。

迄今为止,我从未和花柳界的人有过来往,对于一个乡间出身的学生来说,没有比这个更能驱使好奇心的事了。为了一个晚上的焰火,花费巨额的金钱,不用说这些钱来自客人们的腰包,至于这样的浪费其目的是为了什么,就不是一个打工仔所能理解的了。艺妓们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客席中间走来走去,对我们瞧都不瞧一眼。只感到眼前有一个别样的世界在旋转,在这种旋转之中,要想感觉也有我们这些小小齿轮的转动,那是非常不容易的。

“菊亭”门内放置着侍从们的坐凳,洒水的石阶左右增设了鞋架,因为平时的鞋架已经不够用了。观赏焰火的每一片坐席,纵横排列着赶制出来的桌子,桌面铺着洁白的桌布,摆着多层食盒、礼品、焰火节目单、玻璃杯、酒碗,筷笼里装着红白寿筷,这些东西秩序井然地等待每位客人前来享用。连接河面的院子,并排放着三段临时制作的桌椅,悬挂着纸条,上面用毛笔写着各公司客人的名字。树枝上挂满了形形色色的啤酒公司的灯笼,穿在一根电线上,在河风里闪闪飘动。凸向水面的坐席由几艘彩舫组合而成。

小船已经在隅田川各处出动了。几只装备着烟花格子的船也在河中央浮动。河岸上人群麇集,个个都带着椅子或坐凳。所有楼房的窗户里和屋顶上都挤满了人。维持交通秩序的警察,街道委员会随处搭起的帐篷,无所事事、熙来攘往的杂沓的人流,头顶上细雨飘零的天空,白日里眼睛看不见的一阵阵焰火的轰鸣,漂荡的硝烟里,只能嗅到目不可视的焰火的气味。有时候烟雾包裹着河面,铁桥看上去也朦胧一团。这时,传来了震耳欲聋的汽笛声,一列电车正轰隆隆从桥上驶过。

三时过后,高级轿车陆续停在路旁,门口的接待处也忙碌起来。老板娘整装打坐在大门边的枣红地毯上,向来宾行礼,指派艺妓和女佣。人们都很兴奋,一味忙忙碌碌运动着肢体,高声地谈话。有时,谈笑声夹杂着焰火的轰鸣。有时,雨渐渐变大了,有人仰望着天空,说一些“真是不凑巧”之类的话,但心情也还是很激动的。

门前我们的坐凳上也张起了帐篷。客人一到,一律身着号衣的男侍们,只需立即上前行礼就行了。跑去开车门的侍者,因为可以拿到一笔赏钱,所以由男侍里原来的栋梁——一位身材矮小、争强好胜的老人独自一人担当。其余男侍等着分派任务,万一有可疑分子闯入,就把他赶出去。

打工的学生只有几个人。有两个正在闲聊,我侧耳倾听他们说些什么。

“今天听说有两位大臣光临。”

“是的。”

“是运输大臣和农林大臣。”

“他们是谁?”

“运输大臣叫岩崎什么的,农林大臣嘛,好像姓内山。”

“喂,这里看不见放焰火,真扫兴啊!”

“天快黑下来啦。”

背向河面的门口附近,是最不容易看见焰火的地方。

“给我看看焰火节目单……啊?‘柳上雨后日月时雨’,‘升天红锦路’……闹不懂是什么意思。”

我也瞅了瞅,在灯笼光里瞥见了那张节目单。

争妍斗艳名妓舞

银色花园

玉追玉吹龙

千代田之荣光

五彩璎珞

雾霭迷蒙花吹雪

升天银龙五色花

开列的净是一些绚烂而抽象的名词。

五时过后,大雨沛然而降。头上顶着手巾的男女在路上奔跑。焰火依然在轰响。屋脊上弹跳着无数细小的水珠儿,高级轿车也渐次停到门前来了。

天色终于黑了。透过帐篷的边缘,屡屡可以窥见焰火在天空中扩展开来,幻化为巨大的火轮和鳞片。

这时,那位负责为汽车开门的老者沉不住气了,他趁着没有客人,咋着舌头骂道:

“畜生,真想开开眼界,干脆到二楼客厅里看看去,哪怕把津贴全都赔上也好。”他的话惹得我们笑起来。他不是开玩笑,这是他真实的想法。

原来,下雨之后,船上和庭院里的坐席都迁移到一楼客厅里了,为了减少混乱,叫来四五个男侍帮忙,老人也放弃本来独占的活计,加入到那四五个人的行列。总之,在院子里打杂,好歹可以看到焰火。

留在门口帐篷里的只剩下三四个人。

不断有消息传来,有的人说因为害怕烟花被雨水淋湿,眼下将准备好的烟花全部点燃了。看来,分组在各地燃放的烟花,要在今天晚上一个不剩地燃放完毕。

六时过后,客人来得稀稀落落。

面孔熟悉的女佣赶忙出来迎接。

“岩崎先生还没到吧?太迟啦。”

一边说着,也不等别人回答,就立即消失了踪影。

快到七去钟了,这时一辆黑色轿车停到了门前,这是官府的公车。

我不由站起来,撑开雨伞前去开车门。门灯闪烁的车内,卧着一位绅士。他将读了一半的文件装进内衣口袋,由于行动不便,费了好大工夫。因此,我有充分的时间,仔细观察了在漫画里看到的岩崎运输大臣的尊容。

长脸、牙齿外露、白发,这些一如照片里的他。然而,我只是固执于最初的印象:那张疲惫的面容和不健康的青黑的皮肤。我本以为,凡是当大臣的,都应该是满面红光的。

由于整理文件颇花些时间,为了不使雨水溅到车内,我将一度敞开的车门又掩上一半。大臣发觉了这一点,他不经意地抬起脸来。这时,他已经欠起身来,就要下车了。

隔着车窗玻璃,大臣和我在一瞬之间目光相互碰到了一起。

这时候,我第一次在人的脸上发觉那种“大惊失色”的表情变化。一刹那,恐怖充满了他整个面孔。

他脸上的肌肉和神经骤然紧缩,让我看得一清二楚。因此,大臣下车时,我有些胆战心惊,生怕他恐怖之余,反而会向我主动出击。

但是,岩崎贞隆默默低着头进入我的伞下,这回他带着一副冷漠而紧张的表情,在我的护送下走到门口。

老板娘和艺妓用欢呼声迎接大臣。他一次也不回头望我一眼,在女流们的簇拥之下,顺着光洁的木板走廊渐渐远去。

……我呆呆地回到帐篷里。

“怎么样?拿到赏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