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贵(第4/6页)

……屏风之外,炮声连天,炸弹飞鸣。人们往来奔走,抱头鼠窜,战争接近尾声了。

战争结束,不久治英结婚了。

这个消息震动了我们,谁也没有想到治英会爱上女人的肉体。

其后,有一段时间我没见到治英。听说他出版了一本关于宗达的小书,用那座广大的宅第卖掉的钱缴纳了财产税,全家搬进一所小房子去了。不久又听说夫妻俩生了个女儿,当时虽然偶尔在街上碰面,他也从不邀请到自己家里去。

战后的混乱使我们的来往稀少了,战时的交游已经变得十分遥远。虽然在战争期间我们可以随时赴死,但是今后仍然必须继续活下去。

治英是怎么生活的呢?

女儿出生第二年夏季,刚刚入夏治英就有些身体不适,易于疲劳。他去医院,医生只说是过劳。那时他连续有微热和盗汗,经透视证明决不是肺结核,诊断不过是神经的原因。这次诊断虽然使治英感到放心,但他依然觉得异常疲倦,微热和盗汗一直没有消失。

由此,他把这些症状看成是易变的初夏气候不调所引起的,这种看法同他过去的习惯明显地背道而驰。他老老实实承认自然的影响,这是违反他的主义的……

战时,他当然受到了巨大财富的庇护,他可以蔑视自然,超然物外,不受外界的影响。外界无法触动他身上的一根指头。究竟什么样的草木,什么颜色的果实感染了他那端丽而白皙的肌肤呢?

他认为自己的微热和盗汗产生的原因来自自然,他凝视着周围的自然。五月里接连是时晴时雨的不正常天气,大雨裹着嫩叶强烈的香气淋在残留于各地的废墟上……治英一边眺望一边思忖,自己一直排拒的自然界里果真隐藏着和自己的肉体相关联的东西吗?如今,自然不正在企图对他复仇吗?以往的治英是不许将自己的肉体当成是自然的一部分的,这是最可怕的冒渎的思考。

阵雨暂时过去了,云隙间露出一线阳光,照射着废墟上暖炉的砖瓦以及经雨洗涤的白闪闪的石板路。看到这些,治英舒了口气,他感到一种未曾相知的类似恩宠的东西。他觉得这澄明的日光可以一直照射下去,这样一来一切都会变好,不幸就会被埋葬。这时,他确实感觉身体的不快减弱了,自己向着健康跨出了不可动摇的一步。

然而,在这个过程中,对于治英来说,他在自然无常的变化和自身病状的顽固不变之间,很难找到某些因果关系。他改变了看法,认为这种症状就像他所磨练的官能一样顽固,本来就和自然毫无关系。他想,“我不应该觉得自己是个病人”,这种确信不会比医生的诊断更加不可靠。

于是,治英做了自我诊断,他自己创造了一个任何医学书都没有的病名。他想:“大概是长期接触的缘故,就像无线电学者为其毒素所侵犯,我也一定是中了艺术之毒。”是的,他不参与任何创造,一味凭借纯粹的官能享受艺术,于是,艺术之美的毒素作用于他,引起这种微热和盗汗。在夫人亲切的规劝下,治英叫来战前就在显贵之中颇有名望的指压按摩师,本来说经过数次治疗就会痊愈,可是一直不见任何效果。

他的思考方法已经开始动摇。这时他才想到,那些无害的、自己曾经亲手拔掉牙齿的幸福的艺术品,即使全凭想象,也会发散无形的毒素,变成忌讳之物、危险之物。佩特那种闲雅、宗达那种色彩与形态无与伦比的礼节,即使在这类作品中,治英不知何时也嗅出一种毒素,甚至从美术作品的色彩本身也能找出这种要素来。就像从自然中抽取某种毒草药物一样,杂生于自然之中的时候不会产生多少毒害,一旦变成药物就当做杀戮之药使用。

艺术上的秩序只是自然秩序的部分夸张,是自然界里与其他要素保持亦敌亦友关系的某种强烈的要素失去均衡的表现……这种想法过去决不会出现在治英的头脑里。他曾经喜欢把优秀的绘画当做小型的宇宙,而今他却把这些看成是宇宙秩序的碎片、陨石、脱离秩序之物以及暗示秩序的崩溃。他在这里发现较之陶醉更坏的东西。

说着说着夏天来了,炎热的气候完全剥夺了治英的活力。他透过窗户眺望焚烧过的城市上空那一团团乱积云,眼睛已经无法承受云彩过于强烈的光芒。仰望炎天一阵目眩,面对阳光辉耀的陡坡,一开始攀登心头就怦怦直跳,喘不过气来。此外,治英害怕车站周围自由市场上刺耳的喊叫和可厌的喧嚣,每当从前面急步走过,他就怀疑自己的疾病是这种无法适应的新的野蛮时代带给他的。一天,他的手足尖端很疼痛,出现了红肿。他害怕扩散,久久地盯着患部,沉浸于忧郁的思虑之中。但是,过了两三日红肿就消失了。虽说是夏天,这个时候治英的脸色比大理石还白。那些被阳光晒黑了的青年们,都以轻蔑的目光回头盯着他那死人般苍白而端丽的面庞。

治英住院是在八月过半以后,这年残暑十分酷烈。

他得了败血症,一种长久而缓慢的败血症,血液检查发现绿色链球杆菌。这种细菌从咽喉进入体内,附着于患瓣膜症的心脏而引发败血症。这种病有个很长的名字,称作亚急性细菌心脏内膜炎,这种罕见的疾病在青霉素出现前很少能获得转机,所以令人谈虎色变。医生明显看来是害怕耽搁,住院当日就做了化验,连续三周注射青霉素。

医生叫他静养,他于是转移到另一座大楼古旧的病房里,整天躺在病床上。天气酷热,竖立在病房里的冰柱很快融化了。

这里位于连接医院本部的一条古老长廊的尽头。这条走廊比起他们过去旧宅中的走廊还长。人穿着草鞋走在上面,不论多么小心翼翼,那些老朽的木板依然毫不客气地发出好大的尖叫声。病房面对杂草丛生的中庭,院子里污秽的八角金盘展开硕大的叶子,微微显露出长满黄色细毛的枝干。还有两三棵细小的绿叶簇簇的杂木。比其他植物更加繁茂的杂草覆盖着地面,开着粉白而野卑的小花,有的穿过板缝长到走廊的角落上了。对面大楼歪斜的窗户下边,有块地方终日不见太阳,上面满布着令人生厌的苔藓。

治英时时从枕头上抬起头来,瞧瞧这座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的庭院。从早到晚,蝉躲在稀疏的树叶里叫个不停,这是一种无间歇的啼鸣,似乎连同溽热的杂草一起,甚至整个庭院整日都在高声喊叫。幸好,早晨时而有小鸟的鸣叫,到了午后,不知打何处飞来几只鸽子,散落在草地上觅食。杂草丛里印着鲜明的日影,升起的阳光仿佛压抑着庭院的空间。这时,他想到妻子不在身边,突然感到不安起来,他呼叫护士,心情十分烦躁,一直不停地按铃,直到她迅速跑来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