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的喷水(第2/2页)

那边的喷水吹起高高的水花,雅子看都不看一眼。

从这里望过去,纵向排列着大小三座喷水池,水声被雨水盖住了,遥远而又低微。可是,向四面八方飞溅的水线,虽然从远处看不清那扬起的飞沫,但却像一根根弯弯的玻璃管曲线,清晰可睹。

放眼望去,看不到人影。喷水池前的绿色草坪,满天星的花墙沐着雨水,鲜丽夺目。

公园对面,不停闪过卡车的布篷和公共汽车红、白、黄的顶篷。交叉路口的红色信号灯鲜明耀眼,可是下一刻变成绿色时,正巧和喷水的烟雾相重合,看不见了。

少年坐着,一言不发,心中窝着一股无名之火。刚才的愉快的玩笑也消失了。

究竟是冲着谁生气,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他回味着刚才那个天马行空的主意,而今却为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如意而悲叹。哭个不停的雅子使他不知如何是好,但这也不是他不如意的全部因由。

“她这号人呀,我真的想把她推到喷水池里,转身就逃,这样更干脆。”

少年依然愤愤地想着,只是这包裹他的雨,还有她的眼泪,以及墙壁一般阴沉的天空,使他感到一种绝对的不如意。这些都重重叠叠推压着他,将他的自由变成一块湿漉漉的抹布。

愤怒的少年打起了坏主意。他要叫雅子淋个透湿,要用喷泉的景观充填雅子的眼睛,不这样他就不会罢休。

他霍然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蹭蹭蹭顺着外围的石子路跑着,这里比起喷水周围的小路要高出好几个台阶。他跑到喷水的正面站住了,这里可以同时看到三股喷水。

少女也冒雨跑来,她紧挨着少年的身子站住了,死死握住他一直撑着的伞柄。她的脸被眼泪和雨水濡湿了,看起来煞白。她气喘吁吁地问道:

“你要去哪儿?”

明男本来不打算理睬她,可是又仿佛急等着从少女嘴里听到这句话似的,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来看喷水呀。看,不管你怎么哭,都比不过这玩意儿。”

于是,他俩斜撑着雨伞,安下心来,终于可以互相避开直视的目光了。他们眺望着三股喷水,中央的一股特别高大,左右两股略小一些,起着陪衬的作用。

喷水和池子总是一片喧嚣,几乎分不清哪是落入水中的雨脚。站在这里,不时传入耳里的声音,只有远方不规则的汽车喇叭声。这里的水声由于细密地融入了空气,除却侧耳倾听之外,仿佛完全封闭于一派沉寂之中了。

水首先落在一块巨大的黑色花岗岩石盘上,然后点点滴滴弹起小小的水珠儿,沿着黑色的边缘,化作白色的水花,继续飘落下来。

石盘的中央耸立着高大的喷水柱,由六根水柱守卫着。这六根水柱描画出曲线向远方放射开去。

仔细一瞧,喷水柱并非达到一定高度就收住了。几乎没有风,水也不紊乱,垂直地飒飒飞向阴雨的天空,每次水所达到的顶点都不在一个高度,有时高得出奇,细碎的水花飞扬而起,最后在最高点上散成水珠儿,随之飘落下来。

接近顶点部分的水,透过雨空,含着阴影,呈现着胡粉般的灰白,与其说是水,看样子像粉末,周围烟雾萦绕。喷水柱的四围,跃动着鹅毛大雪般的飞沫,看上去又像带雨的雪霰。

较之三根大喷柱,明男对于周围那些描画着曲线、呈现放射状的水的影像更感兴趣。

尤其是中央那根大喷水,如野马一般向四面八方散射着白色的鬣毛,高高越过黑色花岗岩边缘,纵身向池水中央跳跃。他看到水一个劲儿向四方迅速流动,心就被吸引到那儿去了。如今,他的一颗心无意之中被水迷住了,甚至会乘着水流飞动之势,被抛向远方。

观看喷水柱时也是同样的感觉。

乍看起来,大喷水柱犹如水做的雕塑,姿态端庄,仿佛是静止的。然而定睛一看,发现柱子内里自下而上攀升着一种透明的运动的精灵,在这棒状的空间,以惊人的速度自下而上顺次充填进去,一瞬之间有缺即补,不断保持着同一种充实。虽然明明知道终将受到挫折,但还是持续支撑这种不间断的挫折,这力量真是了不起,他想。

他让少女来看的就是这喷水,少年自己也看得入了迷,他以为实在太棒了。他的两眼抬得更高了,转向了大雨潇潇而降的天空。

雨水挂在他的睫毛上。

阴云密布的天空离头顶很近,大雨无间断地沛然而降,无边无际,到处都在落雨。淋在他脸上的雨,和淋在远方红砖楼房和饭店屋顶的雨,是完全一样的。他那刚刚生出稀疏胡须的光亮的面孔,还有每座大楼顶上像倒刺一般的水泥地面,都不过是被雨水淋湿的无抵抗的表面罢了。只要关在雨中,他的脸颊和脏污的水泥地面完全相同。

明男从头脑里立即抹消了眼前喷水的景象。他只是想着,雨中的喷水只能徒劳无益地重复着无用的事情。

想着想着,刚才的玩笑,还有其后的恼怒,都消失了。少年感到,自己的一颗心迅速变得空虚了。

只有雨点打在他的空虚的心上。

少年迷迷糊糊向前走去。

“你要到哪儿?”

少女问道。这回,她抓住伞柄,穿着白色雨靴的脚向前迈动着。

“到哪儿?那是我的自由,刚才不是说了吗?”

“说什么了?”

少女又问。少年厌恶地瞧着她的脸,这张湿漉漉的面孔,雨水冲掉了泪水,红润润的眼睛里虽然还残留着泪珠,但声音不再打颤了。

“说什么?刚才不是说了吗?分手。”

不停在雨中晃动的少女侧影后面的草坪上,随处都是自由自在盛开着的洋红杜鹃花,少年瞧着这些花儿。

“哦,你真的这么说了?我怎么没听见?”

少女用一般的声音问。

少男受到震动,险些摔倒在地,他勉强跨了两三步,好容易找到了反诘的理由。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那么……我问你,你为什么哭?这不是很滑稽吗?”

少女没有立即回答,她濡湿的小手依然死死抓住伞柄不放。

“不知不觉眼泪就出来了,没什么理由。”

少年发怒了,他本想大声喊叫,却立即变成了个大喷嚏。他想,这样下去会感冒的。

昭和三十八年八月《新潮》


  1. [30]日本独特的绘画用白色颜料,用濑户内海产密鳞牡蛎壳研碎精制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