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每个人都有一片雪花(第2/2页)

参加座谈会的人大多数都没有参加过卡的朗诵活动,即便偶尔有人参加了,他们能想起的也不是卡的作品,而是卡一直穿在身上的灰色大衣、苍白的皮肤、乱蓬蓬的头发和略带神经质的动作,所以我可以断定他们去那儿不过是为了问些政治问题,或者根本就是碰巧才去的。这一段时间里,我朋友最吸引大家的地方不是他的生活,也不是他的诗,而是他的死。关于是谁杀了卡,我听到了很多不同的意见,有人认为是伊斯兰分子,有人认为是土耳其特工,还有人认为是亚美尼亚人,是德国秃子,是库尔德人或是土耳其民族主义分子。不过众人之中,还是有人对卡留意了,这些热爱文学的人们告诉我,卡刚刚完成了一本诗集,给他们朗诵了诗集里面《梦中的街道》、《狗》、《巧克力盒》和《爱情》这几首诗,他们都觉得这些诗很奇怪。除了这些,他们也没能说出什么更有价值的东西。卡在好几个地方都提到了这些诗是他在卡尔斯写的,大家认为他这样做其实是想引起那些思乡的听众们的共鸣。朗诵活动过后,有一名妇女找到了卡(后来,她也找到了我),这个女人大概三十多岁,肤色有点黑,她是个寡妇,有一个孩子。她还记得卡曾经提到过《没有真主的地方》这首诗。她认为卡很可能是为了不引起大家的争议,所以这首长诗他只朗诵了一节。不管我怎样逼她,她也只是说了句“太可怕了”,除此之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卡在汉堡举行朗诵活动的时候,这个女人坐在靠前的位置,她可以肯定卡朗诵诗的时候手里拿的就是一个绿本。

夜里,我和卡一样,坐火车从汉堡回到了法兰克福。从车站出来以后,我和卡一样走到了凯瑟斯特拉斯大街,在性用品商店里转了转(这周又进了一部美琳达的新片)。走到卡遇害的地方时,我停了下来。我第一次清楚地说出了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早已接受的事实:卡倒在地上以后,凶手从卡的包里拿走了那个绿本。一个星期的德国之行,我每晚都要花上好几个小时的时间去看卡的笔记和他对卡尔斯的回忆。现在惟一能安慰我的就是还有一首诗正在卡尔斯电视台的资料室里等着我。

回到伊斯坦布尔以后,有段时间我每晚都看午夜新闻,看卡尔斯的天气如何,想像着去了那儿以后大家会怎样对我。和卡一样,我坐了一天半的汽车,在一个黄昏时分到达了卡尔斯。我提着包,住进了卡尔帕拉斯旅馆(我既没有看到那对神秘的姐妹,也没有看到她们的父亲),之后我便和卡一样漫步在四年前他曾经走过的人行道上(四年的时间里,“绿色家园”餐馆已经变成了一家破旧的啤酒馆)。看了这些,读者们可千万别认为我正在慢慢地变成卡的影子。就像卡经常对我暗示的那样,我这个人缺乏诗意,也不忧郁,所以我看到的这个贫穷的卡尔斯和他心中那个痛苦的卡尔斯是不一样的。不过现在我必须说说这个人,是她把我们联系在了一起。

那晚,在市长为我准备的晚宴上,我见到了伊珂。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够相信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才会在第一眼看到伊珂的时候就头晕,我多么希望自己不要失去理智爱上她,多么希望自己不要去嫉妒卡!半夜时分,我站在卡尔帕拉斯旅馆房间的窗前,看着雪落到泥泞的人行道上。雪是雨夹雪,没有卡描述的那种诗情画意。我反复地问自己,为什么没能从卡的笔记中看出伊珂是如此的美丽。那段日子里,我经常不自觉地就会掏出一个本子在上面写起来——用我的话来讲就是“像卡一样”。我写的可能就是这本小说的开头,我记得我就像是在讲述自己的亲身经历一样,描写卡和他对伊珂的爱。另一方面,根据我的经验,我认为让自己成为小说里的角色是远离爱情的一个好办法。只要愿意,人是能够远离爱情的。

不过要做到这一点,你就必须摆脱你所迷恋的女人和撺掇你去恋爱的同伴。可是,我早就和伊珂约好了第二天下午在“新人生糕饼店”里聊聊有关卡的事情。

我可能已经告诉过她,我想聊聊有关卡的事情。糕饼店里摆着的还是那台黑白电视机,里面正在放着两个恋人面向海峡大桥拥抱在一起的镜头,店里除了我们没有其他的客人。伊珂告诉我,要让她聊卡的事情一点也不容易。她只有对愿意倾听她的人才能诉说出心中的痛苦和失望。现在这个人出现了,而且还是卡的好友,为了他的诗肯到卡尔斯来,这让她心里舒服了许多。因为她要是能让我相信她没有对不起卡的话,她的心里也会好受一点。她告诉我,要是我不能体谅她的话她会很难过的。她身上穿的咖啡色长裙正是政变那天早上她给卡送咖啡时穿的那件,毛衣上还是扎着老式的粗腰带(因为我看过了卡有关诗的笔记,所以我马上就认出了这些)。她脸上的表情既有些烦躁,又有些悲伤,这让我想起了美琳达。我仔细地听她诉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