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3/4页)

绢江开口说话之前,必定这样先让透发誓。一旦发誓,态度立即放松下来,始终困扰着她的不安和焦躁也一扫而光,坐在椅子上的姿态也随便多了。她摸摸头发上的山栀子花,就像摸一件压坏的东西。从花荫里朝着透微笑,接着迅速深深地叹一口气,又开了腔。

“我呀,很不幸,真想寻死。一个女人生得太美,那种不幸,你们男人哪能知道呢?美貌得不到真正的尊敬,男人看到我必定对我产生厌恶。男人全都是禽兽。我要是长得不美,我想自己会更加尊敬男性。不管哪个男人,只要一见到我,立即就变成禽兽,叫我怎么尊敬啊?女人的美丽同男人最丑恶的欲望紧密相连,对女人来说,这是最大的侮辱。我再也不到镇上去玩了。瞧,那些打身旁经过的男人,看样子个个都是垂涎三尺的野狗。我呀,怀着若无其事的心情,老老实实在大街上溜达,对面走来个男人,用贼溜溜的眼光盯着我看,仿佛在嘀咕着:‘这妞好眼馋哩!这妞真可爱呀!这妞爱煞人啦!’听那言语无一不像馋嘴猫儿,心中翻腾着烈火般的情欲。我呢?只顾游逛,最后弄得疲惫不堪。

“今天也是,坐在巴士里也遭人调戏。好不气恼,好不气恼啊……”

绢江从毛衣口袋里掏出小小的印花手帕,颇为优雅地捂住眼睛。

“在汽车上身边坐个男人,倒是个美男子。看来多半是东京人。膝头上放着个大旅行包。头上戴一顶登山帽,乍一看,侧影倒像一个人(绢江举出一个流行歌手的名字)。你猜怎么着?他一个劲儿盯着我看。我想,又来啦!想到这里,从那只死兔子般的灰白柔软的皮包上腾出一只手来,再将那只手悄悄滑入皮包底下,躲开众人的眼睛,伸出手指,在我的大腿上摸了一下。呶,就是这里,说是大腿,其实是最上边呀,这地方。我吓了一跳。还是个穿戴整洁、漂亮动人的小伙子啊!我越发愤恨、恼怒,大叫一声离开了座席。乘客们都惊呆了,我的心脏也怦怦直跳,呆呆地说不出话来。一位好心眼儿的老婆子问:‘怎么啦?’我本想告诉她,这位青年调戏我呢,可当我发现青年低着头,满脸涨得通红。我这个人,毕竟心眼儿太好了,也就忍着没有说出真相。其实,我没有特意包庇他的道理呀。‘屁股上好像扎了刺,这座席好危险啊!’我一时含混过去了。‘那真的好危险哩。’大伙都警觉起来,一起盯着我坐过的绿色椅子上的坐垫。有人主张:‘应该向巴士公司提抗议。’可我说:‘算了,我马上就下车。’说罢就准备着下车。车子开出后,我的座席一直空在那里,谁也不敢坐在那个可怕的地方了。旁边那个青年,登山帽下边露出的黑发,在阳光里闪闪发亮。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不过,我没有伤害人,我做了一件好事。受伤的是我自己。这就是生得漂亮的人的宿命。将世上的丑恶全部集于一身,暗暗怀抱着心灵的伤痛,直到死都严守秘密,这就行了。不是说脸蛋儿长得越好看就越能成为真正的圣女吗?我呀,只要对你一个人说就行了,你一定会为我保守秘密的吧?

“可不是吗,对于俗世的丑恶,凡人不可救药的悲惨的真相,只有通过审视自己的男人的目光,才能详细知道。这种事儿,只有美女才能做到(绢江每当提起‘美女’这个词儿,就满嘴唾沫星子直飞)。美女承受着地狱的煎熬。异性下流的欲望,同性卑劣的妒忌,不断向她袭来,她只好默默微笑着,甘愿接受自己的宿命。这就是所谓美女啊!她们是何等的不幸啊!我的不幸谁也不会知道。若非我这样的美女,谁也不会理会不会同情这种不幸。‘要能像你这般漂亮,该有多么幸福。’每每听到同性们这样说,我心中真不是滋味儿。她们哪里懂得我这个百里挑一的女子的苦处。宝石般的孤独,有谁能理解?不过,宝石总是慑服于卑鄙的金钱欲,我呢?总是被卑鄙的肉欲所觊觎。美,带来多少苦恼啊!世人如果知道内情,什么美容院,什么整形科,早就关门破产了。只有那些并不十分美的人,才会凭借七分美占尽风光。哎,你说对吗?”

透一边听她说,一边手里滚动一支绿杆六角铅笔。

绢江是这一带一户大地主的女儿。一次因失恋而脑子发生异常,住了半年多精神病院。那种症状很怪,叫做什么“爱阴郁的狂想症”。其后没有太大的发作,代之而来的却把自己认定为绝世佳人,心中这才安稳下来。

绢江因发疯而砸坏了给自己带来无限苦恼的镜子,一跃进入没有镜子的世界。这个世界的现实是,可以使她见其所想见,不见其所厌见,一切都变得可以选择,可以重塑。按照一般人的看法,这是一种铤而走险的生活方式,早晚必定要遭到报复。然而,她却能做到波澜不惊,化险为夷。她将古老玩具般的自我意识顺手丢进垃圾箱,又虚构一个精巧无比的第二自我意识,犹如人工心脏,牢牢地装在自己体内,使其正常搏动。这个世界已经固若金汤,谁也难以攻打进来。绢江一旦建成这个世界,就获得了最大的幸福。按照绢江的说法,她就成为一个十全十美的不幸者了。

绢江发狂的起因,抑或是失恋男子露骨地嘲讽她长得丑吧?就在那一刹那,绢江窥见惟一狭路上的一线光明,找到自我生存之路。自己的面孔不能改变,使得世界的面貌改变不就得了?于是,她对自己施行谁也不知其奥秘的整容手术。只要将灵魂翻个个儿,黑糊糊的牡蛎内部,就会出现一颗璀璨的珍珠。

犹如被追击的士兵,要闯出一条生路,绢江发现这个世界不如意的根本的症结。她以此为轴心,遂将世界翻转过来了。这是一场了不起的革命!绢江凭着狡黠的智慧,通过悲壮的形式,迎来了内心里最美好的企望……

透以悠闲的手势吐着烟圈儿,听着绢江的述说。他将穿着牛仔裤的两条长腿伸直,并拢,脊背放松地靠在椅子上。绢江的话没有一点儿新鲜的内容,透听着虽说心里很不耐烦,但绝不使对方觉察出来。绢江对听她讲话的人的反应十分敏感。

透可以嘲笑自己周围的人,但绝不会嘲笑绢江。他巴望绢江常来找他。因为他从这个比自己大五岁的丑陋的女疯子那里,感受到同一种异类的同胞之爱。总之,他喜欢那种顽固不承认当今世界的人。

两个人都是一副硬心肠,一个因精神异常获得保障;一个因自我意识获得保障。心肠的硬度几乎都一样,不论怎样相互磨合,谁也不用害怕会蹭出伤痕来。况且,心灵的磨合也不必担心会演变为身体的磨合。这里最放松警惕的是绢江,但当透急忙站起来,弄得椅子吱吱嘎嘎响,大步流星走过来的时候,绢江大叫一声,朝门口奔逃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