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3/5页)

“又来了。甭说啦,格丽娜。”

本多一直没有和牌的机会。这番奇妙的对话,在他脑子里突然泛起对自己每天早晨初醒的回忆。

七十岁后,早晨梦醒最先看到的是一副将死的面孔。障子门的微光预示着黎明,积攒的痰块堵在喉咙管里,把自己憋醒了。夜间,痰液聚集在红色暗渠的褊狭之处,在那里培育着狂想的硬结。而且,总有人用方便筷的尖端夹着棉球,亲切地将痰块揩拭干净。

今天早晨依然活着。早晨一睁开眼睛,首先告诉本多的是喉咙管里海参般的痰球儿。同时,这痰球还首先告诉他,既然活着就会对死产生恐怖。

不知何时,本多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早晨醒来先在床上躺上好长一阵子,让身子漂浮于梦幻之中,如牛一般把做过的梦再久久加以咀嚼、回味。

梦是欢愉的,充满光彩,较之人生远远洋溢着生命的喜悦。渐渐地,幼年的梦和少年的梦越来越多了。年轻时,母亲在一个雪日为自己做好热乎乎的油饼,他在梦里回忆着油饼的香味。

为何会一个劲儿想起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呢?细想想,半个世纪以来,这些回忆数百次萦绕于脑际,正因为是些毫无意义的小事,所以连他自己都不明白,是何等深沉的力量促使他想起这些来的呢?

反复改建过的这座宅邸,古老的餐厅已不复存在。说起来,那时本多是学习院中等科五年级学生。或许那是星期六放学回家的日子,他和同学两人到住在校内公共宿舍的一位老师家里接受辅导,没有带伞,冒着纷纷扬扬的大雪,空着肚子跑回家那天的事吧。

本多总是从二道门进家,先在庭院里转一圈儿,看看积雪。松树的防雪帘上白雪斑驳,石灯笼也戴上了棉帽子。他的鞋底咯吱咯吱踏过院里的积雪,透过餐厅的赏雪障子,远远瞥见餐厅内飘动着母亲身上和服的衣角,心里好一阵激动。

“哎呀,回来啦,肚子饿坏了吧?掸掸雪再进来。”

出来迎接的母亲冷缩缩地掩掩衣襟说道。本多脱掉外套,身子滑进被炉。母亲带着若有所思的眼神,把长火钵的火吹得旺起来。她一边拢拢鬓角,免得被火燎着,一边趁着吹气的间歇说道:

“稍等会儿,妈给你做点儿好吃的。”

母亲随即在火钵上放了一只小平底锅,用报纸沾着油到处浸了一遍。这之前,母亲早就准备好了,等儿子回家做热油饼给他吃。这时她把泛着白色气泡的油饼乳液,巧妙地瞄着圈儿浇在滚开的沸油上。

本多每次在梦中想起的,就是当时吃过的那种难忘的热油饼的美味——冒着大雪回家,焐着被炉吃的蜜糖伴黄油的美味。除此之外,这一辈子本多再也不记得吃过那样的美味了。

可是,这种芝麻大的小事,为何会成为梦的酵母贯穿一生呢?那个下雪的午后,平素很严厉的母亲突然变得和悦起来,也使得热油饼更加香甜可口了。而且,此种回忆整体上萦绕着一种莫名的哀愁。那吹着炭火的母亲的侧影;因为崇尚节俭的家风决不允许白天点灯,虽然有雪光反射依旧晦暗不明的餐厅;母亲每当吹一口气,火光就照亮她的面孔,继续吹气时那爬上面颊的若明若暗的阴影……这一切在少年的眼里,会产生怎样的心情呢?还有,母亲心里似乎藏着不为儿子所知的、一生未曾言明的忧闷。那种忧闷抑或潜隐于当时母亲一心一意的举措和难得一见的温情之中吧?通过热乎乎油饼的一股甜香,通过少年天真的味觉,通过爱的温馨,突然变得透明可视了,不是吗?只有这么去想,才能说清楚萦绕于梦中的哀愁究竟是什么。

尽管如此,自那天起已经六十年了,真是瞬息而过啊!一种感觉在胸中涌起,随之忘记自己已经年老,真想一头扑进母亲温暖的怀抱哭诉衷肠哩。

贯穿六十年的某种启示,通过雪天里热油饼的味道告诉本多,人生无法从认识上获取任何东西,但却借助邈远的瞬间感觉的喜悦,宛若夜间旷野上一星明亮的篝火,击退万斛黑暗。至少在燃烧期间,照亮生命的暗角!

真是瞬息而过啊!十六岁的本多和七十六岁的本多之间,未曾感觉发生过任何事情。这仅是弹指一挥,就像玩跳房子游戏的孩子,跨越一条小水沟。

而且,清显记载详尽的《梦日记》,其后都一一得到应验,这使本多认识到浮生不如一梦。然而他未曾想象到,自己的人生竟然受到梦境如此侵扰。就像泰国洪水淹没的田野,自己的梦境也发生泛滥。纵然这是想不到的喜悦,但较之清显梦的芳醇,本多的梦只能唤起对一去不复返的往昔的怀念。一个未曾做过梦的青年,进入老龄之后,尽管梦幻增多,但这和想象力以及象征之类无缘。

本多就这样躺在被窝里,一直迷迷糊糊,贪婪地享受甘美的梦境。这是因为每次起床时,身体必然疼痛不止,他对此很是害怕。一想到昨天难以忍耐的腰痛,今朝却不知不觉疼痛便转移到肩膀和腹胁了。起床之前,根本不知道哪里疼痛,躺在床上时,沉沦于琼脂般梦的残渣里,想到决不会有什么愉快的一天,随之感到肌肉萎缩,骨节咯咯作响。

此外,五六年前家里就安装了对讲机,本多懒得伸手去摸,因为一旦接触,就得听保姆早上那一声干瘪的问候。

妻子死后,临时请一位学法律的学仆帮忙,不久厌烦了,便辞退了。广阔的住宅里,只雇用两名女佣和一名保姆。不过,面孔也是不断变换。本多总是不断地同无教养的女佣以及蛮横的保姆斗争,他深知自己对于这班婆娘时髦的打扮和言行举止,再也无法容忍下去了。不管本多如何怀有善意,她们总是满口流行语,站在那儿就拉开障子,大笑时不用手捂嘴,乱用敬语,散布电视主持人的谣言……所有这些,都使本多深感厌恶。一旦忍受不住,就张口斥骂,那些女子当天就辞职不干了。每晚都要请一位老年按摩师按摩,本多只要对他发发牢骚,那些话就要从按摩师口里泄漏出去,从而在家中引起麻烦。而且这位按摩师也为当今世风所感染,喜欢人家喊他“老师”。谁不喊老师就不理谁,真是可恶。不过,本多相信这位按摩师的技术,到底没有换人。

打扫很不用心,不管如何叮嘱,客厅的百宝架上还是积满灰尘,致使每周一次到家里来巡回插花的师傅也感到不满。

女佣将推销员让进厨房,摆上点心,贵重的洋酒眼见着减少,不知谁偷喝了。黑暗的走廊尽头,时不时腾起一阵肆无忌惮的狂笑。

——早上首先从对讲机听到的是保姆的问候,仿佛在本多耳朵上搪一块烙铁。他甚至懒得叫她们准备早饭。两位女佣打开挡雨窗时,脚心似乎沾满汗水,听到她们粘连着廊下榻榻米的脚步声,他也感到气不过。洗脸的热水器老出毛病,牙膏挤到最后,没有本多的指令就无人主动更换一盒新的。对于西服一类衣物,保姆倒也还算上心,时常不忘洗涤和熨烫,但她从不把洗衣店的牌子摘掉,致使本多的脖子经常被刮伤。到这时才知道是怎么回事。皮鞋擦了,鞋底的沙子却保留完好,雨伞的铁卡儿坏了,却仍然附在伞把上。这些在梨枝生前,都是不可想象的事。衣服上有点儿开线,东西稍有破损,转眼就给丢了,为此,本多跟保姆没少吵过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