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第2/2页)

老实说,透听到这件事没有任何惊奇的表示。自从当初见到那位娴静的老人,不知为何,他就预料到这种异乎寻常的结果。透有自信决不会被人识破,即使被人误解也不觉得奇怪。这种认识使他对任何重大的误解都懒得检点,并具有将误解的结果全部接受下来的自负。假如发生什么不测,那也是美丽的误解的结果。只要将世间认识的错误看成是不言自明的前提,那么不管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认为别人对自己的善意或恶意一概基于误解,这种考虑问题的方法,具有怀疑主义导致的自我否定,也有盲目的自尊。

透蔑视必然,蔑视意志。他如今有充分理由想象自己正处在古老的《错误的喜剧》的漩涡之中。如果一个没有意志的人,抱怨意志被蹂躏而发怒,那一定是天大的笑话。只要横下心来按逻辑行动,对于透来说,“不想做养子”和“接受做养子”这两种说法完全是一回事。

这种缺乏充足根据的要求,会使一般人立即抱有不安。不过,这个问题取决于对方的评价和自己的自负心相互较量的结果。透的想法不走这条路。他不拿任何人同自己相比较。其实,一切都类似一场儿戏,缺乏必然性,越是近似有钱者的心血来潮,越是觉得此种要求缺少不可避免的要素,也就越容易为透所接受。不相信宿命的他,也不会受到不可避免性的任何约束。

总之,这件事是戴着一副培养英才的假面具所提出的请求。透本可以像普通的天真无邪的少年一样叫喊:

“我不是乞丐!”

然而,那不过是少年杂志式的反抗。透更有一种捉摸不定的微笑的武器,以本质的拒绝接受事物的武器。

事实上,有时他对着镜头,仔细审视自己浮现出的微笑,因射到镜面上的光线时强时弱,他感到很像少女的微笑。仿佛有一位远方异国的少女,言语不通,只有这微笑才是同别人交流的惟一渠道吧?自己的微笑并不像女人的微笑啊。然而,这种既不是媚态也不是羞涩的微笑,好比是在犹豫和决断之间最微妙的窝巢里待机的鸟儿,为对方设置了如下的危难:就像走在黑夜和早晨交替的薄明中,分不出泛白的道路和河川的界限,踏错一步就要落水。这到底不是男子汉的微笑!透有时想,这种微笑既不是受之于父亲也不是受之于母亲,而是幼时在哪里继承一位素昧平生的少女的微笑吧?

……另一方面,接受这项请求的透,显然不是因错误估计自己的身价而高傲自大。透对自己诸处看得十分清楚,别人的目光不论多么敏锐,都没有他自己对自己了解得最深透。这是他自尊心的根据,不管在别人眼里他是怎样的形象,任何对透施以重金的请求,可以说都是施之于他的幻影,不会对他的自尊心造成伤害。透是安全的。

话虽如此,对方的动机难道真像这样不可理解吗?其实没有什么不可理解的。透很清楚,大凡无聊之人,可以若无其事地把地球卖给收破烂的。

……透抱着膝头,昏昏欲睡。反正自己早已考虑好了。不过,他尚未一口应承下来,因为出于礼仪,透要等所长好一阵急得满头大汗,以便有资本向别人夸耀是如何苦口婆心说服他的。

透再次为自己生来不爱做梦而感到高兴。他给所长点上蚊香,蚊子飞来叮透的腿。那份奇痒,朦胧之中如明月在天。透恍惚觉得搔过痒的手必须再洗涤干净。

“看样子要睡着啦。值了一夜的班,也难怪啊。好吧,安永君,这事儿就这么定啦,你答应了吧?”

所长站起身,将手使劲儿搭在透的肩膀上,仿佛给他加压。

透这才开始显现出醒过来的样子。

“好的,可以。”

“你答应啦?”

“是的,答应啦。”

“啊,谢谢啦。接下来就由我代替你父母加以促进了,可以吧?”

“好的,拜托了。”

“可我想,这里失去你这样优秀的人才,实在可惜哩!”

所长说。他已经醉得无法开车,透到附近叫了出租车,送所长回家。

  1. [38]英国剧作家莎士比亚早年创作的滑稽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