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第2/4页)

不用着急!

本多的轨道将把本多导向何处?他本人也不知道。因此,着急也没有用。这个决不忙着去死的男人如是想。本多在贝拿勒斯看到,作为宇宙的元素,人是不朽的。来世,既不摇曳于时间的彼方;也不闪烁于空间的彼方。死后回归四大,一旦溶解于一团杂沓的存在之中,反复实行轮回转生的场所,绝无仅限于此世此地的道理。清显、勋和金茜相继出现于本多身边,实在是偶然中的偶然。假若本多身上的一个元素和宇宙终极的一个元素完全等质,那么一旦失去个性之后,也用不着特意钻过时间和空间的洞穴,去履行交换手续。因为它在这里或在那里就具有同一意义。来世的本多即使是宇宙另一终极的本多又有何妨?光彩陆离的串珠儿即便断线散落在桌面上,只要没有一颗掉在地上,桌上的串珠儿的数目不变,又可以按照别的顺序重新串连。这正是物质不灭的惟一定义。

“我思故我在。”本多现在认为,这一佛教理论在数学上是正确的。这个“我”亦即用线穿珠的排列顺序,本无定规,一切皆由自己决定。

……这些思考和本多肉体极为缓慢的衰亡,犹如车之两轮相互配合。可以说使他非常愉快。

五月起,胃部开始疼痛,一直持续下来。疼痛有时转移到背部肌肉。同庆子相处那时候,日常话题必然涉及病痛,不经意地随口流出。一方将肉体轻微的不适吵嚷着置于桌面之上,另一方便亲切地瞄准,竞相夸大其词,高谈阔论,搜肠刮肚硬是冠以凶险的病名,将迷乱于恶作剧中的一线希望,迅速带到医院里去。可是,自打同庆子绝交之后,说也奇怪,本多丧失了这种热情和不安,大凡勉强可以忍受的病痛,一概利用按摩消解一时之苦。他甚至懒得看到医生的面孔。

而且,全身的衰弱以及波涛般时高时低袭来的疼痛,反倒激活本多的思考,致使难于集中于一点的衰老的脑髓恢复了活力,又能将思绪集中于同一主题了。不仅如此,还能将不快和病痛积极引向思考的范围,使得以往仅仅依存于理智的东西,吸收更加纷繁的生命杂质,从而变得丰富起来。这是本多进入八十一岁后才获得的玄妙的境地。如何才能使自己一眼望到整个世界呢?为此,本多觉悟到,肉体异样的脱落较之理智更有效;内脏的钝痛较之理性更有效;食欲不振较之分析能力更有效。清澄的理智所见到的世界,像是一座精致的建筑物,只要在背上增添一个来历不明的痛点,眼看着廊柱和穹隆就要产生裂隙,信以为真的坚固的石料,也变成轻柔的软木,本该十分坚固的形态,也变成一堆堆不定型的黏液质。

求自内侧,化死为生。本多独自领会了这个世界上只许少数人具备的感觉上的修炼。它不同于那种普通的生,即一度衰弱便希图恢复,相信痛苦是暂时的,幸福也是虚幻的,随之变得贪婪,以为幸福之后就会有不幸,将反反复复的起伏消长当作自己洞察一切的根据。可以说,这是一种平面式的旅行。所谓内侧的生则不同,它一旦站在终末之侧观察这个世界,那么,一切都已确定,紧紧拧成一股绳索,向着终极齐步前进。事物和人之间也失去界线,正如紫薇花突然被砍伐,那可厌的数十层美国风格的高楼,以及打楼下走过的羸弱的人群,虽然都同样具有“比本多活得更久”的条件;但也具有与此同样沉重的“必然走向灭亡”的条件。本多失去了同情的理由,失去了激起同情的想象力的根源。他那缺乏想象力的气质,也因此而感到舒畅。

尽管理智依然运动,但已结成冰块儿。美,全都化为幻影。

那种诸事都按照计划和意志推行的人的精神世界,最邪恶的倾向也丧失了。从某种意义上说,那才是肉体的痛苦所赐予的无上的解放。

本多听到了生活在黄尘卷裹中世人们的喋喋不休,那是居民们吵吵嚷嚷附加某些条件的会话:

“爷爷,等病治好了,咱们去洗温泉吧。是去汤本还是去伊香保?”

“等签完合同,找个地方喝一杯吧。”

“真不错呀。”

“听说现在是买股票的好时候,真的吗?”

“我长大了,一个人吃上一盒奶油点心也没关系吧?”

“来年咱俩一块儿到欧洲去。”

“再过三年,用存款就能买到盼望已久的游艇啦。”

“这孩子成人之前,我死不瞑目。”

“等领到退休金,我要盖座公寓,安度晚年。”

“后天三点?不知道能不能去。我真的不知道呀。到时候看心情如何再说吧。”

“来年这个屋子的空调该换新的啦。”

“真难办,从明年起,至少交际费要削减一些啦。”

“到了二十岁,就可以尽情地抽烟喝酒啦。”

“谢谢了,那好,恭敬不如从命,下周二晚上六点前往府上拜访。”

“我说了嘛,那个人一贯如此。等着瞧吧,两三天后,他必定腆着脸皮来向你赔罪。”

“好吧,明天见,再会。”

狐行狐道。猎手只要躲在路边的树丛里,就能轻易将其捕获。

本多认为眼下的自己就是一只狐狸,但有一副猎人的眼睛,明明知道会被抓住,偏偏要走狐狸之路。

季节渐入盛夏。

到了七月中旬,本多终于拿定主意,同一位癌症研究所的医生预约,前往看病。

到医院体检的前一天,本多难得地看了电视。出梅以来一个响晴的午后,电视里正在转播某地游泳池的实况。一池阴阴可怖的绿水,犹如人工着色的饮料。青年男女混杂其中,游水,跳跃,不时腾起阵阵水花。

一团团惝怳迷离的香艳美肌!

凭借寻常那种无聊的想象,完全无视这些肉体,将其当作众多骸骨,沐浴着夏日的阳光,在水池里喧闹嬉戏。这种事儿谁都干得出。否定生命实在太容易了,于一切青春之中透视骸骨,无论多么凡庸的男人都可以办到。

然而,这属于哪一种复仇呢?本多终其一生都未能作为保有一副香肌的主人而行事过。他幻想进入那团肉体之中活上一段时间,哪怕一个月也行。要是这样试试就好了。具有一副美丽的肉体,该是怎样的心境?望着团伏在自己肉体前的人众,该是怎样的心境?尤其是对自己美丽肉体的跪拜,不是采取稳重的形式,而是达到疯狂、酷烈的崇拜,而自己只有感到痛苦的时候,处于这种陶醉、这种苦闷之中,正可以获得一种圣灵。本多人生中最大的逸脱就是未能通过肉体走上这条晦暗而逼仄的道路,这条路通达圣灵之境。不用说,这条路也是只许极少数人拥有的特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