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第2/3页)

“不抓紧时间,地狱就会回来。眼下的一切,都要立即走向毁灭。”

今西想。一旦逃脱危险,早已不必担心的危险又使他双颊潮红。用不着再挨夫人的骂,那只黑色的乳罩,已经由他的指头滑落到燠热而潮湿的路面上了。

今西抱着这样固执的理念:毁灭不早些降临自身,消蚀身体的日常性地狱就会得势;毁灭不早一天到来,自己就会多一天成为某种幻想的饵食。与其被幻想之癌吞噬,不如一气迎来末日。只要不尽早了结生命,就会暴露自己无可怀疑的凡庸。或许这些都是无意识的恐怖,也未可知。

无论多么琐末的现象,今西都能从中嗅到世界毁灭的征兆。凡是人们所希望的预兆,他都决不放过。

革命最好早些发生。不论是左的革命或者右的革命,今西都一概无知。假若革命能把自己这种靠父亲的证券公司吃闲饭的人送上断头台,那该多好!然而,不管自己如何自揭其丑,他都不知道群众是否憎恶他,并为之感到不安。如果他们认为这是自己悔悟的标志,又该如何呢?说不定有朝一日,繁华的站前广场搭起断头台,鲜血从日常性的身体里流淌出来,自己或许凭借一死,偶尔能成为“记忆中的一个”呢。断头台是用抽彩场裹着红白布条的木头搭建的,装饰着商店街中元节大甩卖的彩旗,砍头刀上贴着大减价的标签。他想象着自己站在那座煞费苦心、俗恶不堪的断头台上,不由心中一阵恶心。

——椿原夫人悄悄扯了扯梦游般行走的今西的袖口,示意他已经到了旅馆的门前。门内侧接待室的侍女,默默站起来陪他们到那间熟悉的住房。只剩两个人了,河水的流动又渗透着今西上下翻腾的脑子。

旅馆上菜很慢,点了砂锅炖鸡和酒之后,要是以往,他们总是利用这段漫长的时间,互相寒暄一番,可椿原夫人硬要带今西去盥洗室。她放了好多水,站在一边监视,要今西把手仔细洗干净。

“不行,不行。”

夫人说。

一开始,今西不知道夫人为何叫他先洗手,这回看到夫人那副认真的表情,总算弄明白了,是因为自己拾了那只乳罩的缘故。

“不行!再好好搓搓。”

夫人从旁胡乱地朝今西的手里涂满肥皂,红铜的水池里水声哗哗流淌,水珠四处飞溅,这一切她全然不顾,又把龙头开到最大。最后,今西的手都洗得麻痹了。

“这回行了吧?”

“还不行。你想过没有,你用那只手触到我,我会有什么感觉?也就等于触及我弥漫全身的对儿子的思念。你怎么能用那只脏手触犯我对于神圣的晓雄的回忆?那就等于触犯神明……”

夫人说到这里,慌忙转过脸去,掏出手帕捂住眼睛。

今西揉搓着水流冲刷中的手,向那边斜睨了一下。夫人一旦嚎哭起来,就意味着“可以了”。这个信号等于暗示她心里已经荡起涟漪,准备就绪,可以接受一切了。

——饮酒交谈的过程里,今西用娇滴滴的口气说道:

“真想早点儿死啊!”

“我也是。”

夫人随口应道。她那眼皮下边白色出云纸似的皮肤,已经染上潮红的醉意。

敞开隔扇的相邻房间里,水绿色的绸缎合欢被,轻轻喘息着,起伏闪亮。这边屋子的圆桌上,钵子里飘浮着的水发鲍鱼片烟熏色的襞褶,经人工涂上了樱桃红。砂锅炖鸡烧开了,咕咕地沸腾着。

今西和椿原夫人,两人都不言自明,他们都相互等待着同一件事。

瞒着槙子策划这次幽会的椿原夫人,陶醉于罪恶的震颤和惩罚的期待中。她梦想着眼下槙子高举添削的朱笔立即来到这间屋子,对她宣示:

“这样作不出和歌来。有我为您看着,您怀着作歌的心情,再用身子体现那种哀怜之情吧。您不妨试试,我就是为此才来的,椿原夫人。”

今西还是今西,他一心巴望一面沐浴槙子暴雨般厌恶的目光,一边干那事儿。御殿场二冈那个最初的夜晚,他和椿原夫人共同再次达到高潮,那可是梦寐以求的高潮啊!槙子透彻的目光在那高峰、那绝顶,如明星一般冻结了。那情景必须再有一次。

没有那目光,今西与椿原夫人的结合总也拂不去赝物的气息,除不掉野合的悔愧。因为那才是最权威的媒妁的眼睛。卧室薄暗的一隅灼灼闪耀的女神犀利的目光,那是既联合又排拒、既宽容又蔑视的证人的眼睛,那是安置于这个世界某个地方,执掌某种神秘正义的好歹给予承认的眼睛。只有那里才存在着两人正当性的根据,离开那双眼睛,两人只不过是漂浮于事象上的衰草,两人的结合只是一个沉醉于决不会猛醒的梦幻过去的女人,同一个执着于决不会到来的梦幻未来的男人那种无机质的瞬间的接触,就像棋盒里棋子的接触一样。

于是,今西感到这边灯光照不到的隔壁房间一带,槙子早已一动不动地坐镇以待了。这种感觉越来越紧迫,无论如何都要加以验证才行。今西特地站起来窥探,看到椿原夫人对他没有任何指责,心想夫人也许是同样的心情吧。他看到,四叠半卧房一角的悬空壁龛上,只浮现着一盆飞燕形的紫色燕子花……

***

完事之后,像往常一样,两人各自姿态随意地躺在床上,如同两个女人天南海北地聊起来。今西以一副彻底放松的劲头儿,大讲槙子的坏话。

“您呀,实在是被槙子女士很体面地利用啦。您害怕一旦离开槙子女士就不能成为独立的歌人。事实上,过去也不是没有这种迹象。但今后,如果您不下决心摆脱槙子女士而求独立,您就不可能成为一名出色的歌人。您必须明白,现在正面临抉择的时候。”

“不过,我要是高高兴兴独立了,我的歌肯定就不能再进步啦。”

“怎好这样下断言呢?”

“不是断言,而是事实。也可以说是命吧。”

今西本想反问她,过去她的歌一直“进步”了吗?然而,他的良好教养使他控制住了这种没有礼貌的言语。更何况,今西说话的本意也并非真的想在槙子和夫人的交往上泼冷水。从夫人的回答上,也可感到她很清楚这一点。

不久,夫人拉紧床单将自身包裹起来,只露出脑袋。然后望着黑暗的天花板,口里吟咏近作一首。今西立即给以评判。

“是一首好歌,不过总使人感到,只是网罗细碎小事,局促于日常体验之中,缺乏一种宇宙感。究其原因,多半因为下面‘青青赛深潭’一句不见飞跃,显得概念化了。也许不是以写生作基础吧?”

“是啊,细想想,确实像你说的那样。要是刚刚写成,听到你这样批评,我会感到伤心的。可是放了十天,自己就会豁然明白过来。不过,槙子女士倒是很夸赞这首歌哩。和你看法相反,她很中意下一句。她还说,‘青青赛深潭’不如改作‘青青似深潭’,这样似乎更为稳妥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