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第2/3页)

“自己的人生是黑暗的。”这样的宣告甚至可以看作是对人生痛切的友情的展示。我和你的交游,没有任何成果,没有任何欢喜。你丝毫没有给我任何快乐,就那么执拗地同我交友,强行踏上“生命”这根危险的钢丝。节约陶醉,增加所有,变正义为纸屑,用理智换取家具财产,将世上的美压挤成可耻的模样儿。人生大大花费了一番气力,将正统流放,将异端送进病院,使人性陷入愚昧。这是一堆脓血盆里沾满血和脓的脏污的绷带。就是说,这是天天都要替换的心灵的绷带,每次都使不治之症的患者不分老少一齐疼得哭爹喊娘。

他感到这块山地绚丽的蓝天之上,隐藏着洁白而壮美的护士巨大而优柔的双手,这手为了天天虚空的治愈而从事着粗野的义务。这双手亲切地触摸着他,又一次敦促他活下去。美女峰上空的白云,是一堆散乱的近乎伪善的卫生而洁白闪亮的新绷带。

别人看来会怎样呢?本多知道自己是站在十分客观的立场的人。在别人眼里,本多是最富裕的律师,过着悠悠然安度余生的日子。这本来是在长年审判官的生活里所保持的大公无私、光明正义的当然回报,人们只有艳羡,谁也不会加以非难。这是市民社会对市民的忍耐有时给予的过迟的报偿之一。如今,即使本多万一暴露小小的恶行,人人无疑都会当作常有的无罪的恶癖,含着微笑加以饶恕。总之,在这个世界上,他“拥有一切”,除了孩子。

要不要领养一个?夫妻曾经商量过,也有人劝说过。梨枝不想再提,本多获得财富后,也对此事不感兴趣。跑进家里觊觎他的金钱的外人是可怕的。

——屋子里传来说话的声音。

他侧耳静听,莫非一大早赶来的客人?原来是梨枝和司机松户在谈话。不一会儿,两人走到阳台上,眺望着起伏的草坪,只听梨枝说道:

“瞧,那一带高低不平,通往凉亭的斜坡,是观赏富士山最好的地方,草剪成那个样子很难看,宫殿下也要光临的啊。”

“好的,那就重新修整一下吧?”

“修整一下吧。”

老司机比本多大一岁,他到阳台顶头放置园林工具的场地去拿剪草机。本多对松户不很满意,他只看重松户在战时战后做过官府司机这段经历。

动作慢慢腾腾,说话妄自尊大,日常生活也贯穿着安全行车的规则。本多对他这种雷打不动的态度颇为恼火。人生也和行车一样,只要谨小慎微就能获得成功,这种想法谁受得了呢?他望着松户,松户也坚信主人本多和自己属于同一种人。本多想到这里,觉得自己受到了他无端的丑化。

“还有时间,坐在这儿歇一歇吧。”

本多招呼梨枝。

“嗯。不过,厨师和侍者该来了。”

“他们总要迟到的。”

梨枝满心犯起悒郁的踌躇,好似投入水中渐次漂散的绒线。她回到屋里拿来坐垫,她那患有肾病的身体,害怕坐在冰冷的铁椅子上。

“厨师也罢,侍者也罢,这些人一来,整个家都要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她一边说,一边坐在本多身边的椅子上。

“我要是像欣欣女士那样,是个讲究排场的女人,一定会喜欢上眼前这种生活。”

“又搬出过去的老皇历来了。”

大正时代日本全国一流的律师夫人欣欣女士,本是艺妓出身,她以美貌和豪奢闻名,擅长骑马。她骑着白马参加葬礼,身穿华丽的丧服,长裙广裾,惹人注目。丈夫死后,她无法继续满足这种奢侈欲,绝望地自杀了。

“欣欣女士喜欢蛇,她总是在手提包里放一条活的小蛇,不是吗?啊,我忘了。昨天您不是说打死一条蛇吗?宫殿下来时要是遇见蛇就糟啦。松户师傅,要是见到蛇请一定打死它,但决不能让我看到啊。”

她远远望着手持剪草机的松户喊道。

游泳池的水面毫不留情地映出妻子衰老的脖颈,本多注视着那个影像,蓦地想起战时在涩谷的废墟上遇到的蓼科,还有蓼科送他的《孔雀明王经》。

“要是被蛇咬了,念一念这咒文就会好的。摩谕罗吉罗帝莎诃。”

“唔。”

梨枝没有表示一鳞片爪的兴趣,又坐回椅子上了。忽然响起剪草机的声音,给了两人沉默的自由。

本多知道守旧的妻子对于宫殿下的光临自然是欢迎的,但她明知金茜要来却能如此保持平静,这使他甚感惊讶。梨枝只是巴望着,今天在丈夫身边亲眼看看金茜,或许能消除自己长期以来的苦恼。

“明天祝贺游泳池开张,庆子带金茜一起来,说不定要住上一夜哩。”当丈夫若无其事地告诉她时,梨枝感到一种切切实实的喜悦。当嫉妒太深而又找不到真正的根由,梨枝宛若见到闪电之后又在等待雷鸣,这当儿,每一瞬间被稀释的不安,她都当成是自己所有。恐怖和期待变成了同样的东西,一切再无须等待,这使她心性陶然。

梨枝的心是流经广阔荒野的一条河,它以销蚀自身的缓慢的速度迂回曲折地流淌。到达河口时,将堆积的泥沙尽情投弃,眼见着将要面临陌生的海洋。自己将以此为界从此不再是一湾淡水,而将变成无边苦涩的海水。某种感情的量增加到极限,就会自动发生质变。本以为将要毁灭自身的烦恼的蓄积,猝然转变为生的活力,转变为格外苦涩、格外苛烈,但却是迅疾打开展望的蓝色的力量,也就是大海。

本多尚未觉察,此时妻子正蜕变为不曾相识的苦涩而顽固的女子。当妻子以不快和沉默的探索给他带来苦恼的时候,那时的梨枝实际上只不过处于化蛹的阶段呢。

这个晴明的早晨,梨枝觉得自己的老毛病肾病也变好多了。

——远处剪草机倦怠的轰响,震动着默然而坐的夫妇的耳鼓。这对无须对话的夫妇,犹如一幅绘画,始终保持着长久的沉默。这是相互依存的神经束,因相互依存而渐渐倒塌到地面,没有发出金属般尖厉的响声。本多多少夸张地想象着这种于沉默之中彼此实现谅解的状态。本多感到,自己要是犯了滔天大罪,他至少要比妻子飞翔得更加高远。然而,他又只得承认,妻子的苦恼和自己的欢欣永远都是同一种身高,这大大伤了他的自尊。

映在水面上的二楼的客房,为了通风大敞着窗户。雪白的绣花窗帷也拉开了。今夜金茜将要入居的那扇窗户,就是上回她深更半夜从那里跳到屋顶,又身轻如燕地落到地面上了。她的行动只有长着翅膀才可做到。难道金茜于本多见不到的地方真的会飞吗?谁敢保证,金茜不会在本多看不到的时期内,挣脱存在的束缚,骑着孔雀,纵贯时空而变幻无常呢?显然,正是这种没有确证和无法证明的东西使得本多沉迷其中。想到这里,本多觉悟到自己的恋爱充满玄妙的性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