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2/2页)

本多尽管今晚有要完成的工作,但他还是禁不住问饭沼父子:

“在关西能住多久?”

“打算今天乘坐夜班车回东京。”

“太遗憾啦。”本多稍稍思忖了一下,果断地说,“这样吧,今晚临行前,和令郎一道去我家吃晚饭。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务必好好聊一聊。”

“哎呀,真是无上光荣啊,我和儿子太给您添麻烦啦。”

“不必客气,你们爷儿俩一起来吧。你不是和你父亲同乘一班车吗?”

本多直接对勋说道。

“知道了。”

勋当着父亲的面,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饭沼茂之也就顺水推舟,答应午后到大阪办理完两三件事情,父子一起前往拜访。

“昨日,令郎在比赛中表现得很出色,您未能亲眼观看,真是太遗憾了。那胜利的场面真是激动人心啊!”

本多望着父子二人的面孔说道。

此时,一位穿着西服、身材清瘦、健美的老人,伴着一位三十光景的漂亮女子,朝这里走来。

“这是鬼头中将和他的女公子。”

饭沼对着本多的耳朵低声说。

“鬼头中将?就是那位爱写和歌的吗?”

“对,对,是的。”

饭沼全身紧张起来,就连低声会话也带着警示的调子。

鬼头谦辅是退役陆军中将,以歌人而知名。有人评价他是《金槐集》歌风在现代的再现。他的评价极高的歌集《碧落集》,经人介绍,本多也曾目睹过。那是一本具有古雅的简素之美的歌集,很难想象是现在的军人所作。本多自然也能够背诵其中的两三首和歌。

饭沼向中将颇为殷勤地打着招呼,他回头看看这边,将本多介绍给客人。

“这位是大阪控诉院审判官本多繁邦先生。”

假若饭沼基于过去的老关系作些私人性的介绍倒也罢了,他竟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价,突然进行职位的介绍,弄得本多也只好站在职业的立场,不得不变得神情威严起来。

中将在等级森严的军队里长大,看来很是精通这方面的奥秘。他每当微笑时眼角总是刻着深深的皱纹,他带着这种毫不夸张的微笑,及其自然地说道:

“我姓鬼头。”

“我很早就拜读过您的大作《碧落集》。”

“真叫人汗颜之至。”

老人不为权势所囿,具有老军人那种平易近人的优点。他年轻时从本该赴死的职业中侥幸活了下来,他的老年时代虚空的爽朗,犹如冬日照耀下的障子门纸一般明亮,而那障子门纸张贴在古老的、质地优良的门框上,既不扭曲,也不歪斜。门外到处都是残雪。他就是这样一位心地坚强的老人。

两个人三言两语地聊起来了,中将那位美丽的女儿对勋说道:

“听说你昨天连胜五人,获得个人冠军,祝贺你了。”

本多倏忽瞟了她一眼,中将介绍道:

“这是小女槙子。”

槙子恭敬地低头致意。

本多满心指望她仰起那束秀发,露出面孔的一瞬间。从近处看,几乎未经化妆的脸上白皙的肌肤,犹如细绵纸上的纹络,留下了年龄老衰的痕迹。端庄的脸型仿佛总是笼罩着淡淡的哀愁。仅仅闭合的唇角含蕴着一丝不知是冷笑还是绝望的表情。然而,她的眸子里又洋溢着优柔而温舒的莹润之光。

本多和中将父女正在谈论优美的三枝祭,这时,穿着白上衣和杏黄裙裤的祢宜,实在耐不住了,他开始催促客人们赶快入席。

中将父女两个又遇到其他熟人,先行离去了,本多和他们之间立即被众人隔断了。

“这么标致的女儿,还没有出嫁吧?”

本多自言自语地问道。

“结过婚又离了,已经三十二三岁了。竟然也有这样的男人,连如花似玉的老婆都不要了。”

饭沼像是在微微碾动着长满八字须的嘴角,语调含含糊糊地回答。

人们蜂拥着走到客殿门口换鞋的地方,一边争抢,一边谦让。随着人流向上走去,透过众多的肩膀空隙,看到筵席雪白的桌布上,装饰着众多的野百合花。

不知何时,本多同饭沼也走散了。本多挤在人群里,想到转生的清显也明明混杂在这些俗众之中。初夏时节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如此奇异的幻想。过分明亮的神秘,这回蒙蔽了他的双眼。

一条水平线将海天连在一起,梦幻和现实也会在遥远的地方互相融合。这里,至少在本多其人周围,人们尽皆置于法制之下,同时又受到法的保护。本多是这个世界现实法律秩序的维护者。现行法律如同一只沉重的锅盖子,盖在现世的杂烩锅上。

“吃饭的人……消化的人……排泄的人……生殖的人……爱憎着的人。”

本多忖度着。这些就是处于法院统治之下的人们。这些人,一旦稍有差池,就会立即成为被告。他们是惟一一种具有现实性的人们。只要是爱打喷嚏、爱发笑、不住晃荡生殖器的人们……无一例外,都属于这种人。所以,他们就不会畏惧神秘,哪怕人群中隐藏着一个转生的清显。

本多被请到上席入座,眼前摆着食盒、清酒和小碟儿。每隔一定距离就有一瓶活鲜的野百合花。槙子和本多坐在同一侧,他只能偶尔瞟一下她那娇艳的侧影和散乱的秀发。

初夏的太阳在庭院里洒下斑驳的日影。众人的盛宴开始了。

  1. [23]和歌诗人。​
  2. [24]镰仓大臣源实朝的家集《金槐和歌集》(“镰”字偏旁为“金”,“槐”乃“大臣”之意)。以万叶之风的短歌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