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2/2页)

我并不打算支持基督教思想的清新,而嗤笑神风连思想的腐朽和冥顽固陋。我只是认为,学习历史不可局限于一个时代的某一方面,而要反复探讨组成这个时代诸多复杂的相互矛盾的各种因素,对赋予每一局部以特殊性的诸多要素细细考究一番,然后再置之于整个时代均衡的展望之中加以观察。

我认为这才是学习历史的意义所在。何也?因为对于任何时代,现代人的认识范围总是有限的,要想把握整个时代的形象极为困难。只有整个历史才是可供参考的镜子,生活在现实中的每时每刻部分世界里的人们,可以运用隔代的历史展望世界的全貌,并由此匡正自己的管见。这正是现代人对历史所具有的可喜的特权。

学习历史,决不意味着援用过去部分的特殊性,证明现代部分的特殊性是正当的。不可由过去一个时代的镶嵌画里截取一定形状,镶在现代部分的形状里而大叫“快哉”。否则就是单纯玩弄历史,像小孩子玩游戏一般。应该明白,昨日的纯粹和今日的纯粹不论多么相似,而历史的各个条件都是不一样的。要想寻找纯粹的类缘关系,应该回到那些历史条件相同的现代“反对的思想”中求索。这才是特殊小部分的“现代的我”应当采取的谦逊的态度。于是,历史的问题被舍去,“纯粹性”这个人间超历史的契机单单被提上日程。因为,共有的同时代的历史条件,这时只不过是方程式的一个常数而已。

年轻人最应引以为戒的是,莫把纯粹性和历史混为一谈。你对《神风连史话》的崇拜正是使我感到危险的一点。我认为,你还是始终站在整个历史的立场,将这种纯粹性看成是超历史的现象为好。

这或许是多余的苦口婆心,但却是我对你的忠告和训诫。不知不觉间,我就到了这种年龄,一碰到年轻人,虽说对方没有主动请求,但还是主动对人垂教一番。当然,正因为你思想明敏,我才会如此,要是面对一个没有任何指望的青年,哪里还有必要进行如此长时间的忠告呢?

观看了祭神比赛,我对你的崇高的力量,对你的纯粹和热情甚为赞叹;同时我更加相信你的理智和探求精神。我衷心希望,你不要忘记学生的本色,集中精力钻研学问,做一个有益于国家的人士。

还有,下次再来大阪,请到我家里来玩。随时欢迎你光临。

另外,你有一个好父亲跟在身边,本来不必要担心,但如果有了疑难的问题,需要和人商量的时候,可以随时前来交流,请千万不要客气。匆匆,不一。

本多繁邦

少年终于读完了这么长的信,叹了口气。他对内容不感兴趣,从头至尾都很反感。尽管是父亲的旧知,但这位控诉院的审判官,面对一个一面之识的少年,能够亲笔写下这封真心实意、热诚相待的长信,实在弄不清他的真意何在。这虽说是个异例,但比起信的内容,少年被他的率直和挚爱感动了。从未有过一个重要人物对这个少年表达过真率的感情。那么,结论只有一个:“本多先生一定被这本书打动了,基于年龄和职业关系,他变得一切都谨小慎微起来了。本多先生肯定也是一位‘纯粹’的人。”

虽然信中的文字与少年的感情相违背,但他的眼睛没有发现一丁点儿污浊。

本多是如何巧妙地从历史截取时间,并使之静止,然后再全部转变成一幅地图啊!审判官就是这样的人吧?他所说的“整体形象”那一时代的历史,只不过是一幅地图、一轴画卷或一具僵尸。“此人根本不懂得日本人的血是什么,道统是什么,志向是什么。”少年想。

勋回过神来,令人昏昏欲睡的讲课依然在继续。窗外的雨下大了,教室里湿气充盈,年轻人正在发育的肌肉,散放着强烈的酸味儿。

终于下课了。濒死的鸡拼命挣扎一番,好容易断气了,心情变得平静了。

勋来到雨湿的廊下,井筒和相良正等着他。

“怎么样啦?”

勋问道。

“中尉说今天没有军务,三点钟就回旅馆了。现在旅馆没人,可以慢慢交谈。他还说请我们吃晚饭。”

井筒回答道。勋毫不犹豫地说:

“那好,今天不去练剑道了。”

“剑道部长不会找你麻烦吗?”

“让他吵吵去吧,他不敢把我开除。”

“好大的口气!”

戴眼镜的小个子相良应道。

接着,三人向下一个教室走去。三个人的外语都选的是德语,所以在同一个教室上课。

井筒和相良都对勋另眼相加。勋让两人读《神风连史话》,他们大受感动。这本书今天正巧从大阪还回来了,勋打算等会儿见到堀中尉时借给他阅读。中尉总不会像本多审判官那样采取回避的态度吧?“什么整体形象”?勋想起刚才信里的词句,笑了笑。“他呀,知道火钳太热,不能摸,只好摸摸火钵。但是,火钳和火钵真是相差千万里呀!火钳是金的,火钵是瓷的,他虽说是个纯粹的人物,可只不过是个陶瓷派。”

纯粹这一观念出自勋之口,随之渗入其余两个少年头脑之中。勋提出了一个口号,他在伙伴中倡导“向神风连学习”这个口号。

所谓纯粹,就是将花一般的观念、薄荷般极为有效的咳嗽含片的观念、依偎在慈母心怀中的观念,立即变成血的观念、芟除邪恶的刀剑的观念、连头带肩斜刺里砍下时血花四溅的观念、抑或连接着切腹的观念。“落花缤纷”的时候,鲜血淋漓的尸体立即化作芬芳的樱花。所谓纯粹,就是将截然不同的观念任意转换,因此,纯粹就是诗。

对于勋来说,“纯粹的死”莫若是轻而易举的事。但是要想一贯地纯粹,比如如何“纯粹地笑”就颇伤脑筋。不论如何控制感情,见到庸俗的东西还是发笑。路旁的小狗衔着拖鞋玩耍,甚至叼来一只高跟鞋甩来甩去,他看了就想发笑。但他不愿让人看到他的这种笑。

“旅馆知道在什么地方吧?”

“哎,我来带路。”

“中尉究竟是怎么样的人呢?”

“我想,肯定能让咱们喊出‘叫我们去死’的人。”

勋说。

  1. [34]英文:对照,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