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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新河男爵一心热衷于伦敦的一套做法,去年九月读了伦敦《泰晤士报》上关于英国停止实行金本位制的详细报道之后,心里打定了主意。

若槻内阁曾大声表明,日本不打算再度禁止黄金出口,驱使右翼势力咒骂购买美元的人为卖国贼。但政府每次发言都增加一层困惑。新河男爵大肆购买美元,将可以转移的黄金全部存入瑞士银行,没有等到政变一夜之间的转变,由于再次禁止黄金出口,有计划地推行通货膨胀,他又站到这种新政策的支持者一边了。因而,比起前任内阁不彻底的经济政策,他对新内阁寄予重大希望。匡救国内经济的计划性通货膨胀的未来,还存在着开发满洲产业的光辉前景。男爵至今不变的那种无所用心的老毛病里,闪过一种幻觉:轻井泽这块贫瘠的火山灰地中央,突然出现咖啡馆菜单一般的种类丰富的满洲地下资源。他以为,自己也能热爱那些愚蠢的军人了。

——以往,新河男爵夫人认为,纯属男人们的议论是难以容许的,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改变了看法。男人们的议论姑且不管,只要女人自己统领一切就行。她看到藏原周围的男人,回头对藏原夫人和松枝侯爵说道:

“他们已经开始了。”

松枝夫人可悲的八字眉,仿佛正要和白发星然的耳际的鬓毛连成一片。

“今年春天,我身穿和服到英国大使馆去,大使看到从前一直是一身西装打扮的我,吃了一惊,对我大加赞扬,说还是穿和服最适合。说实在的,我感到很失望。就连大使那样的人,对我们日本女人,也仅仅当作日本女人看待呢。不过,那天晚上我穿的是织厂推荐的桃山能乐剧戏装的大红料子,上面描绘着雪柳和团蝶,明知很气派,又涂上一层金银总漆,闪闪发光。因此,我是当作西服穿上身的。”

新河夫人以女主人的身份,开始谈论起自己来。

“大使是想说询子夫人适合穿最漂亮的衣裳吧?西装总觉得过于朴实,怎么也达不到那种效果。”

大臣夫人说。

“可也是呀,西装在色感上太素朴,要是过于花哨了,则又和年龄不相当,就像威尔斯来的乡下老婆子。”

新河询子又说道。

“这身衣服真是好料子。”

松枝夫人瞧着询子的夜礼服,故意讨好似的说。实际上,夫人只是惦记着丈夫疼痛的膝盖。那种疼痛扩展到松枝家的疼痛,关联到全家每个人的关节。夫人悄悄望了一眼丈夫盖着毛毯的膝盖,曾经那样豪情满怀,那样独自高谈阔论的一个人,如今却老老实实在倾听别人的谈话。

新河男爵生来决不轻易发表议论。他把和自己意见相同而不负有任何责任的年轻的松平子爵,推到前台来对付藏原。这位同军部极为亲密的不可一世的贵族院年轻的议员,面对藏原沉着地摆开挑战的架势。

“不论什么问题,都一概认为是危机,是非常时期,对这一点我可不赞成。”松平子爵说,“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五·一五’无疑是个可悲的事件。不过,这也使得政府更具有决断力,将日本经济从不景气中拯救出来。总之一句话,使得日本转向好的方面去了。这就是因祸得福啊!历史不就是如此发展的吗?”

“要是这样就好了。”藏原带着闲静而浑浊的语调,悲戚地说,“我可不这么看。

“计划性通货膨胀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听说又可以称作统制性通货膨胀。这只猛兽给它放到笼子外头来,以为只要脖子上扣着锁链,就万事大吉了。可是,这锁链很快就会断掉的啊。关键是决不可把猛兽放到笼子外面来。

“我看得很清楚,开始是救济农村、救济事业、计划性通货膨胀,这些都是极好的措施,谁也不会反对的。不久,这些就会变成军需计划性通货膨胀。通货膨胀这只猛兽终于挣开了锁链,跑了出来。这个时候,谁也制止不住它了。军部本身开始惊慌失措,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所以说嘛,猛兽本来就应该关在黄金储备这座金笼子里。没有比金笼子更保险的了,伸缩自如,猛兽大了,格子也粗大,猛兽小格子也就细。货币储备充足,防止汇率下降,以博得国际信用。除此之外,日本在这个世界上无法生存。作为恢复景气的手段,而把猛兽放出笼子外头,就会被临时的现象所蒙蔽,耽误了国家百年大计。但是,既然决定再度禁止黄金出口,所应该干的就是尽可能根据金本位制的原则,健全货币政策,争取尽快复归于金本位。但是政府经过‘五·一五事件’,现在依然惊魂未定,正在滑向反面。我所担心的就在这里。”

“请听我说,”松平咬住不放,“假如农村的疲弊和工人运动一直继续下去,那么就不仅一个‘五·一五事件’了,等革命一起,就再也不可收拾了。您看到六月临时议会开会时一起涌来的农民群众吗?您看到农民团提交临时实施延期付款请愿书的气势了吗?农民在议会里得不到满意的回答,又去找军队,举行兵农一体的签名运动,打算通过联队区司令官上奏啊!一时好不热闹。

“匡救性的通货膨胀虽说是临时的政策,一旦增加财政就能有效地刺激国内需求,降低金利,繁荣中小工商业,开发满洲,发展大陆经济,扩充军备,振兴重工业和化学工业,提高米价,救助农村和失业者。这些不都是很好的事情吗?

“我们一方面注意防止战争,一方面一步步推进日本的工业化,不是很好吗?我所说的‘好的方向’就是指的这个啊。”

“年轻人都是乐天派。可我们老年人多少都有些知识经验,对未来看得十分清楚。

“你口口声声‘农民,农民’,但这种悲观的看法是救不了国家的。当全体国民咬紧牙关、克服困难的时候,他们就出来破坏国民团结,说什么上层不好,财界不好。其实他们都是些自私自利的人。

“首先,请想想看吧,大正七年发生‘米骚动’,那才是瑞穗国真正的危机呢。如今,朝鲜米和台湾米已经增产成功,全国到处都是大米,不是吗?农家以外的国民,因农产品价格暴落不再因吃饭问题而发愁。这一点不景气,虽然出现众多失业者,但并未发生左翼所说的革命风潮,不是吗?另一方面,农民不论如何饥饿,他们也不会听信左翼的言论。”

“但是,事件不都是军队挑起的吗?陆军毕竟是依托农村的陆军。”

即便旁观者听起来,年轻子爵武断的说法也多少有些失礼。但藏原决不是凭感情用事的人,他说出的话都是经过整理后抑扬顿挫地说出来的,仿佛中世基督教美术中的版画人物,将标志着基督话语的白色小旗子从口中吐出来。而且,此时藏原正在喝着甘甜的曼哈丹,他的濡湿的口唇流出的嘶哑的语音也显得甜美而柔滑。他的那张脸孔总是挂着微笑。他用牙签尖儿挑起一颗红樱桃含在嘴里,如今好像把社会的不安吞下肚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