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第2/2页)

佐和颇显扫兴地淡然地回答。

“先生实在很疼爱您啊。”

他又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

接着,佐和用指根处生着酒窝的两只胖手,握着厚厚的茶杯,不等人问,一个人独自述说起来:

“勋君长大了,有些事也该让您知道了。靖献塾一时富裕起来,也是最近的事。我进来那阵子,苦于筹不到经费啊!我知道,这些事不告诉您,是先生的教育方针。可是依我说,凭您的年岁,也该了解一下各种丑事了。该知道的不知道,将来会跌跟头的。

“那是三年前吧,《日本新论》杂志刊载了一篇辱骂今天正在庆祝喜寿的神山先生。饭沼先生说,不能这么沉默不管,就去见了神山先生。他们怎么谈的,我不太清楚。我只是按照饭沼先生的指示,跑到《日本新论》社办交涉,责令他们在报上登长篇道歉书。‘他们给钱,坚决不收,愤怒地扔回去就回来。不过,要是对方连钱都不肯出,那就说明你的谈判方式很成问题。’临行,饭沼先生还说了这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明明没有生气,偏要装出气呼呼的样子,这倒是很有意思的事。我这人见到别人生气,自己心情也决不会坏。尤其有趣的是,《日本新论》社派一个年轻好胜的记者接待我,对我来说正中下怀。

“饭沼先生这一手自始至终都卓有成效。一开始,我这种类型的人冲锋在前。此话由我自己嘴里说,实在有些怪,不过我也并不讨人嫌,即使怒火冲天,也还时有和风细雨。引得对方送上小钱企图化解了结。我又出乎意料地断然拒绝,弄得对方下不了台。

“先生决不让他们直接去找神山先生,这期间配备了五名人员,安排了逐渐升级的五轮会谈。越深入下去,事态就越麻烦,越严重。对方心里没底,不知道谈到何种程度才能见分晓,谈判也就越来越深入。因为既非凭恐吓所能奏效,也完全不是‘金钱的问题’,所以用不着找警察。第二轮人员中,由那位‘六月事件’中的武藤先生出马,这倒使《日本新论》社大吃一惊,开始感到事态并非寻同一般。

“由第二轮转入第三轮,给他个暧昧、模糊的间隔,拖延时间不见,使他们怀有一种希望:到了第三轮谈判,问题就能得到解决了。等到第三次会谈,又把问题放到第四轮去了。在那之前,丝毫不露踪迹,但‘没有沉默的年轻人’早已不止一百二百这个数了。

“《日本新论》社急忙雇佣了侦探,派人拿着社长的亲笔信,恭恭敬敬前来道歉。会见场所也由这边精心安排好了。第四轮吉森先生出场,会谈地址也很理想,是同吉森先生有关系的一家土建公司的工地办公室。

“前后折腾了四个月,最后第五轮好容易一位为人温厚的大腕儿出面了,他的名字不便公开。这位人士一登场,凭借他的胆识使得双方握手言和。谈判在柳桥进行,《日本新论》社社长也出面诚恳道歉。对方赔款五万元,饭沼先生可能拿了一万元。因此,靖献塾这一年十分富足。”

——勋拼命压抑满腔愤怒地听着,他那顽固的虚荣心,使他对于这类卑微的作恶并不感到惊讶。令勋难以容忍的是,自己过去竟然一直享受着这种卑小的恶的恩惠。

但是,严格地说,认为他一开始就对这种真相有所觉悟,那未免太夸张了。他没有正视自己的生活根基,这一点不知不觉成了勋的纯洁的根据;同时也成了他大发无名之火和深感不安的缘由。勋自己并不吝惜对这一问题的认识。立于恶之上而施行正义,此种不合时宜的想法,确实能迎合青年的虚荣心,不过,他所想象的是少许大些的恶。

尽管如此,对于导致勋怀疑自己的纯粹说来,这依然是很不充分的理由。

他极力冷静地反问:

“老子至今还是靠着这个过日子吗?”

“现在不了,现在不得了啦。早已不再那么操劳了。熬到这个份上,先生真不知吃过多少苦啊!我只是想让您也知道些罢了。”

佐和稍稍停顿了一下,又开始说了一通无关紧要的话。可他的一番话倒使勋大出所料。

“干掉谁都行,就是不能干掉藏原武介。您要是把他除掉了,受害最大的,不是别人,而是饭沼先生啊!您认为是忠,反而成了最大的不孝。”

  1. [45]江户时代末,忠于天皇、致力于推翻德川幕府的人,称为勤皇(或勤王)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