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第2/3页)

尽管勋的案件在报纸上大肆宣扬,但既然丈夫闭口不谈,梨枝也保持沉默。但是,当饭桌上两人都无话可说,显得极不自然的时候,梨枝便淡淡地说道:

“饭沼先生的儿子也真叫人担心啊!来我们家时,倒像个老实、认真的书生呢。”

“嗯,老实、认真,和这种罪行并不矛盾。”

本多反驳道。不过,梨枝觉得,这种反驳十分温和,是经过反复考虑说出来的。

本多心里乱糟糟的,如果说,营救清显没有成功,给本多的青春留下最大的遗恨,那么这次必须再加以营救。无论如何,都必须将他从危难和污名中拯救出来。世间的同情也是一根可以攀附的绳索。他早已觉察,由于参加的人员特别年轻,社会上不但决不会憎恶这桩案件,还会进一步寄予同情。

本多那天晚上梦见清显,翌日早晨就下定了决心。

饭沼到东京车站迎接本多,他穿着海獭皮领的外套,八字须在腊月的寒气里不住抖动。他已经在月台上站了很久了,说话的声音和通红而湿润的眼睛充满了疲劳。本多一下车,饭沼一把拽住他的手,呵斥塾生夺过本多的手提包,一个劲儿对着本多的耳朵说着感谢的话。

“真是太感谢您了,这下子我也觉得有了千军万马啦!儿子果真有好报啦!可是本多先生,您是下了多么大的决心啊!”

行李先叫塾生送到母亲那里,本多跟着饭沼来到银座,在茶寮里吃了晚饭。临近圣诞节,大街上装饰得五彩缤纷。东京市人口听说已经达到五百三十万,一看到拥挤的人流,什么不景气,什么饥馑,犹如火灾现场,距离这里十分遥远。

“拜读来信,妻子也高兴得哭了。我们一定把信供在神坛上,朝夕膜拜。可是,审判官不是终身制吗?您怎么辞职了呢?”

“生了病,也是不得已的。我靠着医生开具的诊断书,挡回了一切挽留。”

“是什么病?”

“神经衰弱。”

“真的?”

饭沼沉默了,一瞬间,他的眼里闪现着不安的神色,这种正直的不安,使得本多感受到他的厚意。作为一个审判官,对于自己不太喜欢的被告所表现出的瞬间的正直,不论如何企图疏离,但依然会抱有某种厚意。本多对这一点很清楚,他在心里试图揣摩一下原来的律师对待当事人所抱有的感情。那该是最富戏剧性的感情。瞬息之间掠过审判官心头的厚意,本该有着某种伦理的源泉,但从律师的立场,对此必须毫无保留地加以利用。

“我申请辞去本职审判官,身份依然是法官,我现在应该被称作退职法官。明天我去律师会登记,与此同时,我将作为律师开始工作。这是自己主动承担的差事,打算为此竭尽全力。本想干到奏任官再退职,当了律师就不能再贴这块金箔了。这也是自己乐意退下的,没办法。打官司,只能由自己找律师。至于报酬,就照信上所写的办理……”

“啊呀,本多先生,您真是恩重如山啊!我实在难以领受这份盛情啊……”

“所以呀,我请你照一切免费办理,只能凭这个条件,我才能接下这个案子。”

“啊呀,这可叫我如何是好……”

饭沼并膝而坐,连连低头行礼。

“您下了这么大的决心,想必夫人很惊讶吧?令堂也会很担心的,我想,她一定很反对。”

“内人的态度很淡然。我给母亲挂电话,她沉默了片刻,看样子是在考虑,然后她爽朗地说,你喜欢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啊,老人家真是了不起,夫人也很通情达理。您有这么好的令堂和夫人,真是有福气啊!我妻子无论如何都比不上。今后,您教给我如何教育妻子的秘诀吧,让她好好跟夫人学一学,是应该认真地教育一番了。不过,现在已经晚了。”

拘谨消除了,主客两人都笑了。

本多心里变得轻松多了,随即涌现一种怀想。时光似乎回到二十年前,学生时代的本多和学仆饭沼,正在一起商量如何营救不在现场的清显。

街灯在毛玻璃窗户上明灭闪烁,然而,正如热闹的夜晚在某一点上连接着饥饿和不幸一样,这种两相重叠的夜晚又在这里历然闪现,述说着即使餐桌上斑驳的残肴,也连接着拘留所寒冷的暗夜。于是,“过去”也很不情愿地带着决不满足的回忆,同两人现在的壮年时代连接在一起。

本多认识到,自己一生中再也不会有第二次如此重大的自我抛掷了。想到这一点,他的体内随即涌现一股奇妙的热情,并且迫不及待地打算将此铭刻于心版之上。活到这个年纪,人生好歹自知之!当他下了这个“万人皆言愚”的决断之后,自我身心的爽快以及胸中的暖意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

不仅不应被勋所感谢,反而应当感谢勋。假如不受到勋的转生和勋的行为的触发,本多抑或将欣欣然安居于冰山之巅吧?他认为最安稳的东西莫过于冰,最完善的东西是干涸而死。当他将另外一些可行的想法看作尚不成熟的时候,他连真正成熟的意味也不知晓了。

饭沼似乎焦躁不安,频频将酒杯送到唇边。他的八字须尖端上沾着酒滴,看起来,这位靠着贩卖思想热情的人,他的思想的酒滴好似全都天真地聚集于胡须之上了。因为以某种信念为生计,以思想为生活,所以,饭沼所犯的过失和罪愆,给他的脸面平添一抹乐天的自我欺骗的影子。他端正姿势,一杯连着一杯,看那架势,似乎将拘留所里瑟缩于腊月严寒中的儿子全然忘却了。感情和虚饰,全都作为一种模型表演一番。从正面神态上看,正如竖立于旅馆门口屏风上的那条墨龙,他具有墨龙之趣。他喜欢将思想当作一种体臭附之于自身。往昔幽深而黑暗的岁月,赋予他肉体过度沉郁的感觉的青年时代,已经久远地流逝了。他的世故、他的苦恼,尤其是他的屈辱,使得他今天可以挺起胸脯以光荣的儿子为自豪,这也没有什么奇怪。本多思忖着,这位父亲无言之时,一定对儿子有所寄托。父亲固有的屈辱已经转化为纯洁少年面对权门的呐喊和铿锵有声的利剑。

此时,本多想问饭沼关于勋的一句真实的话语:

“你一直想把勋君培养成松枝式的人物,是否可以说这个梦想已经实现了呢?”

“不,他还只是我这个父亲的儿子。”

饭沼昂然地驳回,接着谈起了清显。

“如今想想,少爷度过那样的一生,也许是最自然的,最符合天意了。说起勋,他只是和我这个父亲一样的孩子,年轻,又赶上这个时代,竟干出这等事来。当年,我想教给少爷武勇之道,或许是出于我的乡下小吏的劣根性吧。少爷死前,想必心中很悲伤吧?”——饭沼的声音里充满非比寻常的热情,这种感情似乎迅速越过了堤坝。“……但同时又受到自己感情的推动。对这一点他肯定感到些微的满足。至少,我对此是越来越相信了。也许来自个人的一厢情愿,因为只有相信这一点,我心中才会感到安稳些。总之,少爷度过了少爷应有的生活,我在旁边瞎操心完全没有用,纯粹是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