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烈头痛(第3/4页)

幸好我们困了,中暑和劳累战胜了心绪不安和互不交流。我们艰难地咽下残羹剩饭:一点煎鸡蛋,牛奶泡面包。什么东西又在刮浴室窗户,屋顶上也有蹑手蹑脚的跑动。没有风,是月圆夜。有公鸡的话,半夜前就会打鸣。我们摸索着服下最后一剂药丸,二话不说,上床睡觉。灯关着——说得不对,灯不是关着,压根就没有灯,屋里浓雾弥漫,屋外圆月高悬——我们想说点什么,问出口的却只是明天怎么办,怎么弄吃的,怎么去镇上。后来,我们睡着了。一小时,就一个小时,拉开窗户的烟灰色的线尚未移到床边。突然,我们在黑暗中坐了起来,在黑暗中竖起耳朵,黑暗中听得更真切。芒库斯庇阿出事了,听到的是怒吼或惊叫,听得出雌的嗓门尖,雄的嗓门粗。突然,叫声消失了,房里似乎掠过一阵寂静的风。紧接着,叫声又一次划破夜空,越来越高,传得很远。我们不想出去,听听就够受的了。我们中的他怀疑惨叫声究竟来自屋内还是来自屋外,有时候,声音听起来就在屋内。这个小时里,我们患上了乌头症,思维混乱,对错不分。的确,头痛来势凶猛,几乎无法形容。脑袋里,汗毛丛生的皮肤上,有撕裂感,灼烧感,还有恐惧,高烧,苦闷。额头又涨又沉,似乎有股力量在向外拉扯,将一切掏空。乌头症会突然爆发,疼痛难忍,遇冷风则病情加剧,伴有不安、苦闷和恐惧。芒库斯庇阿围着房子转来转去,再说它们还待在畜栏里、锁很结实之类的话无异于自欺欺人。

我们没注意到天亮。一晚上没睡好,只记得定点伸手将小药丸放入口中。五点左右,睡意终于将我们打倒。一会儿前,有人敲起居室的门,越敲越响,怒火万丈。我们中的他只好把拖鞋套在脚上,拖着身子去开门。是警察。警察带来了常格被捕的消息,送回了马车,并怀疑常格擅离主人,犯偷窃罪。得在证供上签个字。一切正常,太阳升得高高的,畜栏里一片寂静。警察看了看畜栏,一个用手帕捂住鼻子,假装咳嗽。我们赶紧说了他们想让我们说的话,签了字。他们几乎一溜烟地跑了,远远地绕过畜栏,盯着它看,也盯着我们看,甚至冒险往屋里看了一眼(屋里空气闭塞,屋前闻得到),几乎一溜烟地跑了。真怪,这些混蛋居然不愿意多看一眼,逃瘟疫似的从侧路上疾驰而去。

我们中的她单方面决定,利用早上干活儿的时间,另一个即刻动身,驾车去找吃的。人和马都挺不情愿,马被拖回来,一口气没歇,有些疲倦。不一会儿,人和马上了路,回头看看,什么都好好的。这么说,晚上在房里吵的不是芒库斯庇阿。得用烟熏死屋顶上的老鼠。一只老鼠居然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真让人意外。我们打开畜栏,把芒库斯庇阿妈妈们聚在一起,可是,发芽的燕麦眼看就要没了,它们争抢得厉害,互相撕下对方背脊和脖子上的肉,还见了血。又是呵斥又是鞭打,我们好容易才把它们给分开。这么一弄,奶根本喂不好。幼崽们嗷嗷待哺,有的跑起来晃晃荡荡,有的干脆靠在铁丝网上休息。一只雄芒库斯庇阿莫名其妙地死在笼子门前。马儿不愿小跑,离家十个街区了,还耷拉着脑袋,大口大口地喘气,慢吞吞地前行。一人一马泄了气,只好回头,刚好看见最后一点食物被一抢而光。

我们不再坚持前行,折回门廊。一只幼崽在第一级台阶上奄奄一息,我们抱它起来,放在铺着干草的篮子里,想知道它得了什么病,可它和其他动物一样,不明病因地死了。锁好好的,搞不懂这只芒库斯庇阿怎么跑出来的,是逃跑才会死,还是快死了才会逃跑。我们喂了它十粒马钱子,药丸在嘴里,像十粒小珍珠,它咽不下去。从我们站的位置,能看见一只雄芒库斯庇阿摔倒在前腿上,它想晃一晃站起来,可还是像祈祷似的摔了下去。

叫声传来,声音很近,我们甚至朝门廊的草椅子下望了望。哈宾医生虽然叫我们提防早晨的动物性反应,头痛至此,还是出乎我们的意料。后脑痛,时不时听到一声喊叫:原料药症,像蜜蜂蛰过那样痛。我们脑袋后仰,要不,埋进枕头(我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爬上了床)。不口渴,出汗,小便少,叫声刺耳。身体似乎被压伤,一碰就痛,握过一次手,痛得钻心,渐渐地不痛了。我们担心再来一次不同的动物性反应,先是蜜蜂,再是蛇。时间是两点半。

我们想趁光线好、精神好把报告写完。我们中的他应该去镇上,午睡后再去,会太晚赶不回来,一个人在屋里过夜,也许会不好好吃药……静归静,午觉还是睡不着,房里蒸笼般的热,走到门厅,也会被地上、工棚里、屋顶上白花花的热气吓回来。芒库斯庇阿又死了几只,剩下的闷声不响,走近了,才听得到它们在喘气。我们中的她认为还能卖,应该去镇上。另一个记下了话,心里却不以为然。等热气散去,等天黑再说。我们差不多七点出门,工棚里还剩几把吃的。晃晃口袋,掉了些燕麦渣下来,被我们如获至宝地聚在一起。它们闻到香味,在笼子里蹦得厉害。我们不敢放它们出来,每个笼里放一勺,更公平,它们也更满意。我们搞不懂:没把死去的芒库斯庇阿弄出来,怎么会有十个空笼子?部分幼崽怎么会在畜栏里和雄芒库斯庇阿混在一起?不太看得见了,天一下子黑了,常格偷走了我们的乙炔灯。

山上种的是柳树,山道上似乎有人。应该叫个人去镇里一趟,还有时间,还来得及。有时,我们会想:到底有没有人监视?人们有没有那么无知,那么讨厌我们?我们宁可不去想,高高兴兴地关上门,待在完全属于自己的房子里。我们想查阅资料,防止原料药症,提防更糟糕的动物性反应。我们放下晚饭,高声朗读,可几乎入不了耳。一些句子爬到另一些句子上面。外面还是那样,一些芒库斯庇阿比另一些叫得响,嗥叫声划破夜空,不绝于耳。“Cro-talus cascavella症会制造出特别的幻觉……”我们中的他将句子又念了一遍,我们很高兴,居然能如此正确地理解拉丁文,响尾蛇症。啰嗦了点,crotalus和cascavella都是“响尾蛇”的意思。也许,书上不想直接说出动物的名字,免得吓着普通患者。可名字终究还是说出来了,这种可怕的蛇……“其毒素会以惊人的速度蔓延”。我们要抬高声音,才能彼此听见,芒库斯庇阿叫得太响。我们又一次感到它们就在房子附近,在屋顶上,在刮浴室的窗户,在顶窗楣。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已经不奇怪了。下午,我们就看见许多笼门开着,房门倒是锁得好好的,厨房的灯光照在身上,像一层冰冷的保护膜。我们声嘶力竭地传授着知识,书上写得非常清楚,语言直接,毫无成见。患者症状描述如下:剧烈头痛,极度兴奋,入睡时病发(还好,我们不困)。脑壳像钢盔一样挤压大脑——说得一点没错。某种生物在脑袋里绕圈游走。(这么说,房子就是我们的脑袋,我们感觉到有人在绕着它走,每扇窗户都是抵御屋外芒库斯庇阿嗥叫的一只耳朵。)脑袋和胸部被铁甲挤压,烧红的烙铁没入头顶,我们无法肯定是否是头顶。一会儿前,灯光抖了抖,越来越暗,下午我们忘了开磨发电。等完全看不见了,我们在书旁点了支蜡烛,将症状全部了解完毕。还是了解清楚的好,免得晚一点——右侧太阳穴尖刺般的痛,这种可怕的蛇,其毒素会以惊人的速度蔓延(这段已经读过了,单靠一支蜡烛,很难把书照亮),某种生物在脑袋里绕圈游走,这段也读过了,的确是这样,某种生物在绕圈游走。我们没有不安,外面更糟,如果有外面的话。我们把书放下,面面相觑。如果我们中的一个用表情示意越来越高的嗥叫,我们会回到书本,坚信目前的问题就在那儿。某种生物在那儿绕圈游走,对着窗户嗥叫,对着我们的耳朵嗥叫,快要饿死的芒库斯庇阿在嗥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