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2/3页)

即便忙着帮助本多一起解缆的当儿,清显也不忘嘲弄地嘀咕着。此时,本多怀疑,清显还不是想赶紧到岸上向门迹问候,借故为自己辩白一番吗?清显看到朋友一丝不苟的动作,似乎有些焦灼,他用细白的手指可怜见地抓住粗大的船缆,那副急急慌慌帮着干活的样子,足以引起朋友的疑惑。

本多背对着湖岸划着船,在红色水面的映照下显得更加兴奋的清显,神经质地躲开本多的目光,一心瞧着湖岸。出于男士成长期的虚荣心,对于一位幼小时候极为熟悉、完全被感情所支配的女性,在他心灵最为脆弱的一隅引起的反应,看样子他是不想暴露给朋友的。清显那个时候,自己肉体上那根洁白的葱头般的小小蓓蕾,说不定也被聪子瞧见过。

“本多划得真够好的啊!”

船到岸了,清显母亲夸奖着本多尽了大力气。她是一位瓜子脸上生着一双悲戚的八字眉的妇女。然而这副即使微笑也带有几分哀愁的面孔,未必说明她是个易于感伤的女子。其实,她是个既现实又麻木的人。丈夫那种一贯大大咧咧的乐天主义和放荡行为培养了她,因此,她决不会进入清显细密的内心世界。

聪子呢?她一直瞧着清显从船上走到岸上,对他的一举一动都不肯放过。她那负气而清亮的眼眸,看起来颇为爽净而宽容,但却使得清显感到畏葸,他从那副视线里读出了几分怨艾,这倒也难怪。

“大法师今日光临,大家等着聆听宝贵的教诲,正打算到红叶山那边去呢。刚走到这里,就听到你一声粗野的喊叫,大家吓了一跳。你们到岛上干什么去了?”

“呆呆地望着天空呢。”

听到母亲发问,清显故作神秘地回答。

“望着天空,天上会有什么呀?”

母亲对于自己看不见的东西总是不能理解,她对自己这种脾性从来不觉得难为情。但在清显眼里,这是母亲惟一的长处。这样的母亲居然一门心思想听佛门说法,实在有些滑稽。

门迹听着这对母子的对话,守护着贵客的身份,只是谦恭地微笑着。

清显有意不把视线投向聪子,聪子却目光炯炯地望着他那耷拉在面颊上的乌亮的头发。

于是,一行人高高兴兴簇拥着门迹,一边攀登山路,一边观赏红叶,倾听枝头小鸟的鸣啭,猜测着鸟的名字。两个年轻人自然走在前头,不论脚步多么缓慢,他们还是脱离了围绕在门迹身边的一群女子,这是很自然的。本多瞅准这个机会,开始谈论起聪子,赞扬她生得娇媚动人。

“你是这么看吗?”

清显有些神经质地淡然地回答。看得出来,假如本多说聪子长得丑,就会立即伤害他的自尊。显然,在清显心目中,不管自己关心不关心,大凡和自己多少有些关系的女子,都应该是美丽的。

一行人终于来到瀑布下边,站在桥上仰望第一段大瀑布。母亲盼着初次看到这番景象的门迹说几句赞扬的话来。这时,清显有了一个不祥的发现,以至于使他永远忘不掉这一天。

“怎么回事啊?瀑布出口的水流怎么分成了两股呢?”

母亲也注意到了,她打开扇面搪住枝叶间炫目的阳光,抬头仰望着那里。为了使瀑布下落时别具风情,要将岩石巧妙地组合在一起,即便这样,瀑布口中央也不会让水流岔开来。那里的确有一块岩石凸显出来,但也不至于搅乱瀑布的形态。

“究竟是什么缘故?看样子有什么东西卡在那里了……”

母亲带着困惑的神情对门迹说道。

门迹似乎立即心领神会,只是默默微笑着。清显处在这样一个地位上:他必须把看到的情况老老实实说出来。然而,他害怕自己的发现会使大家感到扫兴,所以有些踌躇不决。而且,他也知道,大家早已看清楚了。

“那不是一条黑狗吗?头朝下挂在那儿。”

聪子一语道破实情。这时,众人好像这才如梦初醒似的纷纷议论开了。

清显的自负心受到了伤害。聪子凭借女人所不应有的勇气,敢于指出那是一条不祥的死狗的尸体,且不说她天生有着甜美而响亮的嗓音,也不说具有分辨事物轻重的适度的明朗态度,这件事本身于纯正、率直之中,有效地显示了她的优雅。这是一种玻璃容器中水果一般新鲜的优雅。清显耻于自己的踌躇,他害怕聪子对他施行的这种教育的力量。

母亲立即吩咐女佣将那个玩忽职守的园艺师叫来,她反反复复对这件不体面的事情表示道歉。门迹出于慈悲心,提出一个出乎意料的方案。

“我看到这种事情也是缘分,尽早埋掉筑起一座坟来,为它祈求冥福吧。”

那条狗定是有了伤病,到水源喝水,失足淹死了,尸首被冲下来,卡在瀑布出口的岩石上。本多被聪子的勇气感动了,同时眼前又仿佛看到瀑布出口湛蓝的天空飘浮着淡淡云彩;看到凭空悬挂的沐浴着清冽的水花的黑狗,那濡湿的闪光的狗毛,以及张开着嘴巴的纯白的牙齿和黑红的口腔。

本来是欣赏红叶,一转又要为狗举行葬礼,这对于在场的人们来说,似乎是令人愉快的变化,女佣们的举止立即活跃起来,内心里隐藏着轻微的浮躁。一行人走到桥对面一座象征着观瀑茶屋的凉亭里休息。匆匆跑来的园艺师说尽了道歉的话语,然后登上危险的崖头,将湿漉漉的黑狗的尸体抱下来,在适当的地方挖好土坑,掩埋了。

“我去摘些鲜花,清少爷帮帮忙好吗?”

聪子预先制止女佣们的帮助,说道。

“给狗献什么花?”

清显有些不大情愿,大伙儿笑了。这时,门迹已经脱掉斗篷,露出缀着小袈裟的紫色的法衣。众人仿佛感到,这位尊贵的法师眼看就会祓除不祥,将小小的阴暗的事件融进广大光明的空间。

“有大法师为你超度,一定是一条能获得好报的狗,保佑你来世托生成人。”

母亲已经能笑着说话了。

再说聪子抢在清显前头登上山路,她眼疾手快地采下一枝迟开的龙胆花。清显的眼睛里除了干枯的野菊,什么也没有。

聪子欣然弯下腰来摘花,淡蓝的和服衣裾裹着她那窈窕的身子,似乎过于丰腴的腰肢显露出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女性了。清显在自己透明而孤独的头脑里搅起一阵水花,看到水底沙子般微细而混浊的沉积,随之泛起不快的情绪。

聪子采完几枝龙胆,迅速直起腰来,正好挡住跟在背后茫然望着远处的清显的视线。于是,清显未曾正视过的聪子,她那端庄的鼻官,美丽的大眼睛,于伸手可及的距离内,幻影般朦胧地浮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