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2/2页)

“我说饭沼啊,刚才蓼科提到女佣中都在风言风语谈论一件事……”

“哦,少爷,那事儿……”蓼科连忙摆手制止,可是来不及了。

“说你每天早晨去‘拜宫’是有另外目的的。”

“什么另外目的?”

饭沼满脸紧张,放在膝盖的拳头也颤动起来。

“不必再说啦,少爷。”

老女仆整个身子靠在椅背上,像个歪倒的陶瓷人儿。她似乎从内心里感到困惑,睁着双眼皮开得略显过分的眼睛,目光淡薄而锐利,快乐的心情浸染着松弛的嘴唇,嘴里镶着一口不太整齐的假牙。

“拜宫的道路透过主楼后面,那里面临一排女佣宿舍的格子窗户。你走过那里,每天都能和美祢见面。前天,你从窗棂里塞进一封给美祢的情书,是不是?”

没等清显把话说完,饭沼立即站起身来。他面色苍白,看得出,是在极力压抑内心的感情,脸上细微的筋肉凸显出来。他那一直像个影子似的面孔孕育着阴沉的火花,眼看就要炸裂了。清显高兴地望着他,清显完全了解饭沼的痛苦,清显把那张丑陋的脸孔当成幸福的脸孔。

“今天……我就辞职。”

饭沼说罢,抬腿就想走开,蓼科一跃而起,一把将他拽住了。这使清显甚感惊讶。平素总是拿腔作态的蓼科,一瞬之间,动作像豹子一样灵活。

“你不能离开这里。你如果走了,我又该怎么办呢?要是因为我的多嘴多舌,人家的学仆被解雇了,那我也得辞掉四十年的工作离开绫仓家。可怜可怜我吧,静下心来好好想想,明白吗?年轻人考虑问题太简单,那可要吃亏的。但这也是年轻人的好处,真是没法子啊!”

蓼科对饭沼做了一番删繁就简、颇得要领的说服工作,她一边拉着饭沼的衣袖,一边苦口婆心地好言相劝。

这套办法蓼科这辈子用过几十遍了,早已轻车熟路。她深知只有在这个时候,自己才是世界上最需要的人。她可以不动声色地从内里维护这个世界的秩序,她有这个自信。她总是出现于这样的一些场合:重要的典礼正在进行,不巧身上的和服绽开了线;不该忘记的讲话稿丢失了等等。她的自信来自于能洞悉奇妙的突发事件。在她眼里,这些平时很少出现的事态反而是常态。她的机敏的补救手法里,包含着自己对于不测事件所付出的代价。这位遇事不慌的女子,她认为这个世界没有绝对安全的东西,即便是万里无云的蓝天,也会突然闪过一梭燕影,倏忽划破晴空。

而且,蓼科的补救工作灵敏、坚实,无懈可击。

饭沼事后时时在思忖,瞬间的踌躇,有时可以完全改变一个人的后半生。这一瞬间,大体好比一张白纸锐利的折痕,踌躇将人永远包裹起来,原来纸的正面变成了反面,再也不能回到正面上去了。

饭沼在清显书斋门口被蓼科拦住的时候,不由犯了踌躇,这下子全完了。他那年轻的心里,犹如游鱼在浪尖上时时闪现脊背,各种疑问一起涌来:美祢会把情书笑着展示给大家看吗?或者无意中被人家发现,从而使美祢陷入痛苦吧?

清显看到饭沼回到小椅子上,他首先取得了一次不值得骄傲的小小胜利。他不打算向饭沼传达自己的善意了。他只要随心所欲地行动起来,使自己感到幸福就行了。他如今确实像个大人,感到可以优雅而自由地有所作为了。

“我把这件事公开出来,不是为了伤害你,也不是拿你开玩笑。你知道吗?为了你,我和蓼科两个人商量好了,决不会告诉你父亲,同时也努力想办法不让你父亲知道。

“至于今后的事,我想蓼科会帮你出主意的。对吧,蓼科?不是吗?美祢是女佣里最漂亮的美人儿。正因为如此,可能会有些问题。不过,这件事交给我好了。”

饭沼像个无路可逃的密探,目光炯炯,一句不漏地听清显说着,自己始终沉默不语。清显的每一句话,如果细究起来,会有许多令人不安的成分,故而不再刨根问底,只管印在心坎里就行了。

饭沼瞧着清显的面孔,这位平常很少侃侃而谈的比自己年小的青年,今天倒像个主人的样子。这本来是饭沼所希望看到的成果,但没有想到要经受这种残酷无情的方式才得到实现。

饭沼被清显打败了,他感到这和被自己内部的肉欲打败完全相同,这使他甚觉奇怪。刚才一时的踌躇之后,他感到自己长久以来感受的羞愧的快乐,立即和光明正大的忠实、诚信结合在一起了。这中间,必定有圈套,有诈术。但是,无地自容的羞愧与屈辱的底层,实实在在地开启着一方金灿灿的小门。

蓼科用故作细嫩的嗓音随声附和道:

“一切就照少爷说的那样办吧。少爷虽说年轻,但却是个细心周到的主儿。”

饭沼听到的是和自己完全相反的意见,但是他却毫不感到奇怪地倾听着。

“但有个条件,”清显说,“从今以后,你不能为难我,要和蓼科一起全力帮助我。我也会帮助你获得爱情。大家和睦相处吧。”

  1. [47]京都风格。​
  2. [48]西园寺公望(1849-1940),公爵,大勋位。号陶安。维新时荣立军功,政友会总裁、首相。一九一九年担当日本出席巴黎和会首席代表。​
  3. [49]新年时悬于住居、寺社等入口上方的饰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