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第2/3页)

“在这座学校里,即使在桌子上摆着自己妹妹的照片也遭人耻笑。所以,我只得把金茜的照片小心翼翼保存在这里。”

库利沙达殿下的声音哽咽了。

不久,乔培告诉了清显事情的真相,据他说,月光公主已经两个月没有来信了,向公使馆询问,也没有明确答复。这位妹妹甚至也没有给王子哥哥库利沙达写信报告安否。要是发生意外,例如身染重病什么的,也该打电报来说一声,既然连亲哥哥都不愿透露,这种变化对乔培来说不堪设想,只能说明暹罗宫廷急着拿公主搞政治联姻之类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乔培心情抑郁,明天会不会有信来呢?即使有也或许是报告不祥的事情吧?他一味胡思乱想,哪里还有心思温课。此时,为了寻求心灵的寄托,王子想到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取回公主饯别宴上赠送的戒指,将自己的思念全部收笼在那片密林般晨光熹微的碧绿的翠玉之中。

今天,乔培似乎忘记了清显的存在,他把戴着翠玉戒指的手指伸到桌面上月光公主的照片旁边,仿佛要在一瞬之间把隔着时空的两个实际的存在凝结在一起。

库利沙达殿下打开天棚上的电灯,这时,乔培手指上翠玉的闪光反射到相框的玻璃上,正巧在公主白色绣衣的左胸嵌上了一个暗绿色的四边形。

“这样,你看怎么样?”乔培的英语带着梦幻般的调子,“她不就像长着一颗绿色火焰般的心脏吗?密林中由这根树枝爬向那根树枝的如藤蔓般纤细的绿蛇,说不定也有着这种冷绿的极其纤细的龟裂的心脏吧?她也许一直期待着我能猜出她在饯别宴上对我的一番柔情蜜意吧?”

“这是不可能有的事,我说乔培。”

“别生气嘛,库利。我决不想侮辱你的妹妹,我只是想说明恋人的一种奇异的存在罢了。

“她的照片只保留着她拍照时的身影,而我觉得这饯别的宝石忠实地映照她此时此地的一颗心,不是吗?在我的回忆里,照片和宝石,以及她的身影和心灵是各个分别存在的,而眼下却结成一体了。

“我们面对所爱的人儿,往往把她的姿影和心灵分开来看,那是愚蠢的。现在,我虽然远离她的实体,但比起相逢时也许更能看到一个转变成结晶体的月光公主。如果离别是痛苦的,那么相逢也可能是痛苦的;如果相逢是欢乐的,那么离别为什么就不可能是欢乐的呢?哪有这样的道理?

“不是么?松枝君,恋爱就像魔术一样穿越时间和空间,我正想探寻其中的秘密呢。即使可爱的人儿就在眼前,也不一定恋着她的实体,而且,她的美丽的倩影又是实体不可或缺的形式,这样一来,一旦隔断时间和空间,就会产生双重的迷惘,同时也会加倍地接近实体……”

王子哲学性的思辨不知还会如何深入下去,但是清显觉得不可等闲听之。王子的一番话使他泛起万端思绪。如今,他相信自己对聪子已经“加倍地接近实体”了,而且他确确实实感到,自己所恋的不是聪子的实体,然而,其中有什么证据呢?自己不是动辄就陷入“双重的迷惘”中吗?况且,自己所恋的果真不是她的实体……清显微微地半无意识地摇摇头,不由想起一次在梦中看到乔培戒指的翠玉中出现了女子奇异的俊美的容颜,那女子是谁呢?是聪子?是月光公主?还是其他……?

“可是,夏天何时到来呢?”

库利沙达殿下凄然地眺望着窗外包裹于密林中的夜。密林远方一幢幢学生宿舍灯火闪烁,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阵嘈杂的声音,似乎学生食堂到了开晚饭的时刻了。听到林中小道上的学生在吟诗,那种阴阳怪气、马虎草率的腔调,招来别的学生一阵哄笑。王子们眉头紧锁,他们害怕这群伴随黑夜而来的妖魔鬼怪……

——清显归还戒指不久,引发了一桩令人极不痛快的事情。

数日后,蓼科打来电话,婢女转达给清显,清显没有接。

第二天又打来,清显还是不理。

这件事虽说有点儿闹心,但是清显却在心中布下一道防线,聪子那里暂且不管,愤恨只冲着非礼的蓼科一个人,一想到那个爱撒谎的老太婆又要厚颜无耻骗人,他就怒火中烧,虽说不接电话多少有些不安,但总觉得是最好的处理办法。

三天过去了,入梅以来整天价不停地下雨,清显放学一回到家,山田就恭恭敬敬捧着漆盘进来,里边放着一封信。清显看到信封反面笔迹流丽地写着蓼科的名字,心中不由一震。封口用浆糊粘得很牢,用手一摸就能感觉出厚厚的双重信封中还有一个信封。清显害怕一个人有可能会打开信来看,所以特地当着山田的面,将这封厚厚的信撕碎,命令山田扔掉。因为,要是丢在自己屋里的废纸篓里,他又担心会将碎片重新拼接起来。山田有些困惑不解,不住眨巴着镜片后头的眼睛,什么话也没有说。

又过了几天,其间,撕毁信的事一天天越来越沉重地压在心头。清显十分生气,如果仅仅是因为那封无关紧要的心扰乱了自己的心情倒也好说,而是还夹杂着当时没有果断将信拆开的后悔,这是令他无法忍受的。那时撕毁信件确实是出于一种坚强的意志力,然而时过境迁,反而怀疑自己是否因为太胆小了。

那封不太惹眼的装在双层白色信封内的信笺,制纸时似乎漉进了柔软坚韧的麻丝,撕起来手指感到很费劲。其实纸张里不会混进麻丝的,而是缺乏坚强的毅力,所以体内连撕毁一封信的力气也没有了。这是多么可怕啊!

他已经不想再为聪子而烦心了,他不愿使自己的生活包裹在聪子不安的香雾之中。既然好不容易找回了一个明确的自我……不过,当时撕毁那封厚厚的信,他确实感到仿佛是在撕裂聪子白嫩而芳香的肌肤。

一个梅雨放晴后酷热的中午,清显放学回家,看到主楼前吵吵嚷嚷,家里的马车正要出发,用人们正在向车厢里搬运一个硕大的紫纱布包裹,看样子是送礼用的。马摇晃一下耳朵,污秽的牙齿垂下闪光的口涎,炽烈的阳光下,那涂着一层明油似的披散着青鬃的脖颈,浓密的汗毛下凸起的青筋犹如浮雕一般。

清显刚要跨进大门,正好母亲穿着带家徽的三层礼服走出来。清显说了声:

“我回来了。”

“哎呀,你回来了?我这就到绫仓家送贺礼去。”

“祝贺什么?”

母亲向来不愿意让用人们知道重要的事情,她把清显拉到大门内放伞架的僻静的角落,低声说道:

“今早终于下来敕许了,你也一起去道个喜吧。”